黎世泽专栏｜那些物什⑬季节里的镰刀

当夕阳从垭口斜照下来，梁四婆就知道已经立秋了。梁四爷从田边回来，哇声哇气地嚷：稻穗黄了大半截了。季节又来了，又要割稻了。

梁四婆问话梁四爷：

拌桶准备好了吗？

准备好了。

挡席准备好了吗？

准备好了。

打架准备好了吗？

准备好了。

还有，镰刀呢？

镰刀挂在后屋的墙上，自从上次收割小麦后，就一直挂在那里。这些天来，在安静的夜里，在寂静的午后，仿佛传来嗡嗡的响声，那是镰刀在静静地等待几个月后，又跃跃欲试了吧？

梁四爷从后屋取出镰刀，刀上布满斑驳的锈迹，得磨磨呢。梁四爷走去屋檐下，那里安放着两块磨石，一块粗磨石，一块细磨石。先在粗磨石上磨。执捏刀柄，蘸取清水，滴在刀上，来回快磨，前后翻磨，刀上的锈斑很快消去。然后，在细磨石上磨。坐于凳上，弯腰弓背，在水滴的浸润下，慢慢地磨，细细地磨，耐心地磨，均匀地磨。镰刀磨砺好了，在绯红的夕辉里，锋芒毕露，寒气来袭，熠熠生辉。梁四爷手指轻抚，直直生痛，连叫：好刀，好刀！梁四婆也快意地笑了。

那镰刀，是在上次收割小麦前，铁匠铺的黎铁匠打制的。那时节，杜鹃脆脆地叫了，漫山遍野的麦地淡淡鹅黄。梁四爷穿行在麦香的气浪里，匆匆地赶到铁匠铺。铁匠铺在乡上一个窄窄的小巷里，叮叮当当，叮叮当当，似乎永不停息。铁匠铺嘈杂闹嚷，梁四爷敞开嗓门：镰刀！镰刀！

铁匠铺里一老一少，老的是师父，少的是徒弟。徒弟双手不停地拉扯风箱，灶里炭火呼呼地喷射。师父将铁块插在炭火里煅烧，烧得通红。师父一手执拿铁夹夹起铁块放在铁砧上，一手举起小锤。徒弟放下风箱绕到砧前，双手举起大锤。小锤敲敲，大锤重击，小锤大锤起起落落，捶捶打打，叮叮当当，相互交替，富有节奏；清脆悦耳，晶莹剔透；汹涌澎湃，雷霆万钧……那嫩嫩滑滑血血红红的块片，像筋筋道道柔柔软软的面团，压扁，拉长，叠合，揉拢，反反复复，不厌其烦……最后，呈现一弯长弧形月牙状的薄片，铁夹夹起伸进水缸，水花微溅，碎响嗞嗞，青烟袅袅。停顿片刻，铁夹夹出，徒弟接过，夹着薄片横置砧上，师父一手攥握小锤，一手执捏钢錾，在薄片的内弯錾印斜斜小齿，从上端錾印到下端，均均匀匀，密密麻麻，细如丝线，利如针尖——一把真钢镰刀，青青油油，闪闪晃晃，凛凛寒光。

镰刀，刀刃有齿，老寨子就叫齿镰刀。

齿镰，立夏割麦，立秋割稻。

麦子黄了，齿镰准备好了。稻子黄了，齿镰准备好了。麦秆割了，拍打脱麦。稻秆割了，拍打脱稻。割，由梁四婆。拍打，由梁四爷。

梁四婆到地里割麦，到田里割稻，天都没有亮。在朦胧迷茫的晨曦里，在宁静安谧的田野中，嘀嗒嘀嗒的脚步声，惊扰了睡梦中的小鸟，惊动了荆丛上的露水。每一季，每一天，在那一片坡，在那一条沟，梁四婆如约而至，没有缺席。

杜鹃声声，叫得匆忙。秋蝉阵阵，鸣得繁密。

梁四婆矮身稳立，弯腰俯首，目光如炬，左手揽秆，右手握镰，手腕摆动，挥划弧线，唰唰声响，茎秆纷落。左右掘进，前后突围，不站不立，不停不歇，干练快疾，娴熟老道，连续流畅，如秋风扫荡落叶，如春蚕啃噬桑叶。执着坚定，意气风发，神采飞扬，斗志高昂，酣畅淋漓，拂动大地如舞，拨动心弦如歌。

初夏割麦，初秋割稻，乘坐蔓延的时光，一路逶迤蜿蜒，到一个季节，又到一个季节，当齿镰挥起，当唰唰声起，不怕骄阳似火，不怕风吹雨淋，不怕泥泞横流，不怕叶屑刺痒，不怕汗流浃背，不怕衣衫漉漉，不怕饥饿干渴，不怕疲惫困顿，不怕酸软疼痛，不怕伤痕斑斑……在时光的通道里，当齿镰与田地相逢，喜悦庄稼的颜色，喜悦粮谷的沉实，喜悦收获的幸福，喜悦丰收的笑脸……虽有那么多的“怕”，但怕什么呢？

初夏割麦，初秋割稻，一个个季节，梁四婆总是最先开镰，总是最先割完。梁四婆是割麦高手，是割稻快手。在集体生产时期，参加全县收割大比武，在激烈的战斗中，挥戈执戟，纵横驰骋，披靡突围，勇折桂冠呢。梁四婆载誉而归，涌动的人群将她高高托举，疯狂呼喊：梁四梁四！光荣勇士！在人们赞叹声里，梁四婆多多夸赞黎铁匠：黎铁匠打的镰刀，好割！

梁四婆喜欢黎铁匠打制的镰刀。梁四婆用了黎铁匠打的多少镰刀？不知道。黎铁匠为梁四婆打了多少镰刀？不知道……

当夕阳斜照垭口上的苦楝树，梁四婆知道季节又来了。拌桶、挡席、打架都准备好了，齿镰也准备好了，又可开镰割稻了。但，在那个季节，在那片田地，梁四婆久久未至，已然缺席。梁四婆死去了。梁四婆死去时抚摸齿镰，平静安详。那时，她一定想起过去的时光吧？过去执镰挥镰，恣意挥洒，豪迈豪气，恬适喜悦……

梁四婆葬在山坡上，山坡左右是麦地，对面是稻田。当杜鹃声声脆叫，麦子黄了，梁四爷就来到坟前。当秋蝉阵阵鸣唱，稻子黄了，梁四爷就来到坟前。在那些时候，田地里机器隆隆，唰、唰、唰，唰、唰、唰……仿佛千百镰刀齐齐挥舞。梁四爷声音低低，告诉梁四婆——

开镰了，开镰了……

编辑：罗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