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立峰专栏｜蘑菇湖畔

跑步的过程中，我会选择一处停留下来，把自己寄存到湖边、山谷里、小溪边，或者密林里。总之，一切去都市化的地方，一切显示自然本相的地方。这样的地方容易忘我，容易邂逅訇然而至的诗意。那一刻，很神奇，你会觉得你与大自然的万事万物交换了身体，然后自己被净化了，变得澄澈、碧绿、通透、干净，像来到地球上的第一天。

我很享受这样的时刻。这样的时刻，通常只属于清晨。一个人尚未投入俗事，暂未开启身份的确认，没有戴上精致的面具，没有开始酝酿情绪控制与优雅表达，属于放空的状态，像一张白纸。这样的时刻，内心是柔软的，特别是用脚步唤醒汗水之后，人仿佛被洗礼了一般，更容易敞开心扉，邂逅真实的自己。

蘑菇湖是其中的一个。

我在一棵高大的蒲桃树下坐了下来。这是一棵南方的树，来自遥远的南方之南。和我一般，移民到了西南。早一些时候，它高举着微黄色的花朵，像北方的合欢。如今，它已经果实累累。多数是青色的，未熟。少有黄白色，是成熟了的。

最早起床的鸟儿，赶来吃夜里熟透的果实，并把它的核送给了我。三五个，抖落在我的脚下。那是一种灰色的核，薄薄的核衣，包裹着青色的种子，像即将出生的婴儿，蜷缩在子宫里。有些鸟儿显得犹豫不决，对我这个不速之客充满警惕。我只好投去歉意的眼神，转过身去。

面向东方，是一片阳光照射的地方。在山谷幽暗的深绿色调中，它异常醒目。能明显看到阳光的脚印，像两只手电筒，射向山谷，明亮的射线之中，腾起薄薄的云雾。

离我最近的迎春花，舒展的枝条上，细碎的叶子都镶嵌着亮片，闪闪发光。湿地之中，一大片茭白地，叶柄如倒悬的剑，修长而笔直。叶柄边缘，像是挂了北方的霜，或冰。在最高的两枚叶柄之间，是一个新鲜而完美的蛛网。此刻，它只捕捉到一串最细小的露珠，呈现出最细小的明亮。

茭白的脚下，是一条看不见的小溪，流往蘑菇湖。此刻，它们被粉绿狐尾藻覆盖着。阳光的到来，让最低矮处的粉绿狐尾藻自带光芒，更像扬起尾巴的绿狐狸。一小片水面露出，倒映着它，像是梳妆的镜子。

再远一点，是山谷的对岸。临岸而立的，是一株株乌桕，老家叫木子树。秋天的时候，一树金黄或者火红，承包了淮河以南、长江以北一带的颜值。那时候，白色的种子就孕育好了，被人打下来，用于榨油。如今，正是盛夏。乌桕正是盛年，一身浓绿，精神抖擞，而阳光的加持，则让它自带主角光环。它是这一片，唯一自带秋色的树。秋天，才是它们的高光时刻。此刻的阳光，像是蓄能，只为秋天那一刹那的盛放。五彩缤纷，惊艳了人间，狂喜了心头。

乌桕的背后，是一片蒲葵林，高大而茂盛，在逆光下一片黑影，连树干都影影绰绰，模糊不清。它们是山谷的卫兵，拱卫着这片盛大的鸟鸣。

每一次下到蘑菇湖边，总想看看森林的深渊，顺便看看人世的深渊，自己的深渊。每一次，总能在深渊处，听到夏天的最高潮，或野虫的低音部，或林蝉的高音部。偶尔有布谷鸟，送来三两和声。

独处，是属于一个人的狂欢。

我坐在石头上，等待阳光为我加上金边，变得光芒四射。但是，愿望落空。它从我离我最近的地方，转到了蘑菇湖。我得以看到粉绿狐尾藻的边缘，两只浮着的小动物。一只是小野鸭，仿佛是感受到了我的目光的温度，一猛子扎进了湖里，很远才冒出头来。另一只长着红色的嘴巴，和小野鸭大小相似，却无法叫出它的名字。那一刻，心生浅浅的歉意。为了素不相识，也为了贸然造访。

我的身边，还有好几块石头。久经风雨，石头都有缝隙。有缝隙的地方，就会长出生命，那是小树和小草。仿佛是为了展示生命的顽强，仿佛是刻意的任性，青春期的叛逆。它们从不择生处，选择了最贫瘠处立。仿佛只有这样，才会让骄傲自大的生物，如我等人类，低下自负的头来。

有裂缝的可不止石头。你看，山林也有缝隙。有缝隙，就会斜来阳光，不经意的一瞥，轻轻唤醒了林下的蕨。你看，山谷也有缝隙，有缝隙就会诞下湿地，小溪，蘑菇湖。

人若有缝隙，灵魂就会自由地出入，与风雷雨雪交换，与花草树木交换，与江河湖海交换。一个人就会长出四季，日新月异，没有一天是重复的，没有一天不生机勃勃，再也不会感受到枯燥，感受到一眼看到头的日子。

每一天，阳光总是先照亮这片低矮处的山谷，然后再去照亮人间。阳光在人间赶路，从来不挑肥拣瘦。万事万物都被照料得很好。每天只照拂它一会儿，蘑菇湖就知足了，就呈现了盛大的诗意。在湖边的每一秒，因而显得那么美妙。让我知道，余生很长，无需慌张。

对了，蘑菇湖是我命名的。在地球上，这个名字本不存在。

编辑：李云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