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学｜接受自己的不完美

我从小写字就不好看。横不平竖不直，笔画虚弱，总是站不稳。哥哥常拿着我的作业本笑话我说：“这字像不像虫爬的？书读得再多，有什么用？”我不回嘴，只是把摊在腿上的书捏得更紧些。那时候心里憋着一股劲：难道字写得丑，就连做梦的资格也没有？

很多个晚上，我趴在旧木桌上练字。墨水染黑了手指，纸写了一张又一张，那些字却还是老样子，歪歪扭扭，不像别人写得那么工整。我感到无力，好像被困在一场打不赢的仗里——为什么有人轻轻松松就能写好，而我再努力也赶不上？

改变是从一节普通的美术课开始的。老师让画自己，邻座女孩只细细画了一张清秀的脸，脖子以下全是空白。老师走过来问：“怎么不画全身？”她低声回答：“我太胖了，画出来不好看。”我看见她耳朵红了，手也在微微发抖。老师轻轻说：“我们要学会接受自己的不完美。”

那句话，我记了很多年。

长大以后，我很少用笔写字了。写报告、整理材料，都用键盘完成。有意思的是，我写的内容常常被人夸奖，说思路清楚、有见解——他们已经不在乎我的字好不好看。

一年夏天，我去村里参与帮扶工作。村里有个姓陈的农民，年近五十，只有一只左臂，但犁地、撒种、扛化肥，什么活都干，从不叫苦。

一天傍晚，我们坐在田埂上休息。我终于问他左臂的事。他笑了笑，望着远处的麦田说：“工地摔的，三楼。醒来这条胳膊就没了。”他说得很平静，像在讲别人的事。

“也想过死。”他接着说，“在医院里苏醒后，我看到自己成了这个样子，一心求死，是我女儿骂醒我的。她说，‘爸，你还有我。你看临床那位大叔，两条腿都没了，人家还在学走路吗？’”他说着，用一只手掏出烟，熟练地点上，吸了一口。

“人啊，得接受自己。少只胳膊怎么了？我还有一只手，能种地、能吃饭、能抱我外孙，够用了。”

夕阳照在他身上，也照进我心里。那一刻，我想起当年因为字丑而自卑的自己，想起美术课上那个不敢画全身的女孩。我们总觉得别人都在意我们的缺点，其实谁不是在默默面对自己的遗憾？

村里还有一位脸上有麻子的老太太。听说她年轻时因为天花毁了容，小孩子见了都躲。可她绣的花鸟能让真蝴蝶停在窗框上看。她说：“脸是老天给的，活是自己活的。人这一辈子，总不能只靠一张脸。”

这些人和事，让我慢慢明白：接受不完善，不是认输，而是跟真实的自己和解。字丑，不影响我用文字表达；体胖，也可以跳舞唱歌；身体有残缺，照样能活出尊严。

就像地里的稻子，没有一株是完美无缺的。有的穗小，有的秆歪，有的带虫斑。但它们都在阳光下长出自己的谷粒。农民不会因为一株长得不好就把它拔掉——他知道每株稻子都有自己的收成。

我已经五十多岁了，还是写不出一手好字。偶尔有人看到我的手写稿露出惊讶的表情，我会笑笑说：“字是丑了点，但不妨碍用文字表达的意思。”然后继续写我要写的字，读我喜欢的书。我终于明白，生命的意义不在于遮掩缺陷，而在于带着缺陷依然认真、勇敢地走下去。

也许，真正的完美，恰恰在于我们能接受自己的不完美，并在这种接受中，活出踏实、真实而自在的一生。

编辑：张雨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