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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莙专栏|归乡路

作者:杨莙

文章来源:七一客户端发布时间:2025-09-25 16:24:14

踏着沉重的脚步,归乡路是那么的漫长——很多年以前,《故乡的云》还未从海峡对岸飘过来,走在归乡路上的那个野丫头,就已在用一双细麻杆腿的沉重、满脸的焦躁,一次次生动而形象地演示着这句歌词。“还有好远嘛?”她走一会儿就忍不住嘟哝一句。“没得好远了,一会儿就到了。”父母总是这样回答,可总是迟迟到不了,当真是,归乡路是那么的漫长。

乡名东升,距那个时候的潼南城区7.5公里,现在听来真不觉得远,那时候是真觉得远,没两个小时走不下来。尽是些羊肠路,出没于大大小小的山岭,这里刚把小城甩在身后,一道窄而陡的天梯,就从天上“轰”地垂下,直杠杠挡在面前,直教人脚杆打闪闪。

此地叫作老鸹石,不知是否有石头长得像老鸹。从前带有偏见的记忆中,老鸹是不讨喜的,它黑漆麻乌的长相和嘶哑刺耳的鸣声,都有些瘆人。老鸹石,一个潜伏着凶险的名字。当年有人将父亲介绍给母亲时,母亲厂子里的一众好友集体反对。父亲家贫,“东升人”这顶帽子又给他雪上加了霜,他们认为,去东升不方便也不安全,一不留神就有可能失足于老鸹石,人影都看不见。好在母亲最终接受了人在军营的父亲,我因此才能来到世间,并得以体会去东升的种种滋味。

把那段窄且陡的石梯子爬完,必歇上一会儿喘几口大气再走。接近山顶处有一个露天小庙,极简陋,然有几张石凳可供歇脚。安静得很,只听得三两声鸟叫,山泉的一路叮咚,以及心脏的扑嗵扑嗵。去东升的十几里山路,就算三九天,亦会活生生走成《数九歌》中,“七九八九,衣服㧯到肩上走”的样范。

尽管有一段走得皮耷嘴歪的归乡路,照样恨不得把每年的寒暑假全都交给东升,那片与大自然没有距离的天地,正契合了一匹野马纵意驰骋的心意。睡到自然醒就不说了,采野果,打猪草,摸鱼捉虾,骑牛喂猪……甚至,提个竹筐子再拿把竹夹子,与“儿捡粪——捡半斤”的鸟语一路相伴捡狗屎,都深藏无穷乐趣。有时候啥也不做,一口气爬到山顶,看稻田七月绿油油、八月金灿灿,看夕阳染红了天,看那暮归的老牛,一步一个大脚印,神闲气定……

如果说东升是一幅画卷,那么,其中最耀眼的两处风景,便是藏粮湖和茶山。

藏粮湖,当地群众修建而成,1965年至1975年,历经十年艰辛。从名字即可看出人们对于好日子的向往。

希望收藏粮食的湖,收藏着300余亩清澈,收藏着不能用数字去概括的鱼,草鱼、鲢鱼、鲤鱼、鲫鱼,以及叫不出名字的各种各样的小杂鱼。

还有水鸟。白鹭,野鸭,水斑鸠……水斑鸠是我胡乱跟别人这么叫着的,不知其大名,个子比斑鸠小,颜色好看了许多,经常一边游,一边将叮——铃铃铃的声音轻快地丢下,叮——铃铃铃,宛如窗前的风铃。翠鸟是藏粮湖的原住民,着一袭翠蓝或翠绿羽衣,长于在动静之间自如地转换角色。动时扮演哲人,苇秆子上,手托腮,冷静地思索;静时扮演侠客,说时迟那时快,一个俯冲,便直取藏在湖中的口粮。

藏粮湖藏身于东升茶山脚下,它用波澜不惊的清幽,去呼应茶山上,那错落有致的绿意。

那绿,随了山势而起伏,随了季节的更迭而浅绿、翠绿、碧绿、墨绿。那绿,是安静的,在青山之山,在云蒸霞蔚之中,静静地吸纳天地之灵气,日月之精华。也是奔放的,那一片接着一片的绿,一坡连着一坡的绿,汇聚成解冻的江河,哗啦啦,轰隆隆……

东升像是一幅画,可生活在这幅画里的人,日子窘迫,肚子干瘪。为了安抚躁动的肚子,在上个世纪很长一段时间里,有些老乡便捂着一张脸,提着一颗心,干起了小偷小摸的勾当。因此,潼南有过这样一句民间传言:大佛坝出状子,桂林坝出锭子(拳头),东升出贼娃子。

因此,东升就算是一幅画,生长于斯的人,也要想方设法从这幅画里逃出去。

父亲17岁走向军营,东升从此成为他床前的明月光。后来,他的一个兄弟进了绵阳的一家工厂,一个妹妹嫁到城郊,没走出去的,也在等待机会,当打工的浪潮袭来,立马和众乡邻一道,背起行囊,实现了对东升的脱逃。几个堂弟堂妹,最小的15岁,也都先后踩着父辈们的脚印,走南闯北,在别人的城市里抛洒汗水。

村子里只剩下老人和孩子。安静极了,白天等同明亮的黑夜。

从前到东升,围过来的是一大群人的叽里喳啦;后来到东升,围过来的,是荒草的高歌猛进,是痰齁气喘的此起彼伏。

其实,在一双渐渐褪去童真的眼眸中,从前的那幅乡村画卷,已将它并无诗情画意的另一面暴露出来:用水的不方便带来的各种不方便;满地踩过去踏过来的鸡屎鹅粪;夏日,从黄昏起就布下天罗地网的蚊子和蠓虫阵;夜晚,睁着眼与闭着眼都毫无区别的颜色——令人心悸的黑。所以,上初中以后我就极少在东升留宿了。

成年以后,就没在东升留过宿,不过仍然经常去。

虽生长在城里,却自认有极重的乡村情结,倘有时间闲荡,首选地不会是人潮汹涌的城市,而是万物蓬勃的乡村。我喜欢乡村,喜欢在挂满干苞谷的屋檐下坐一坐,在地青杠簇拥的小路上走一走。喜欢像一只鸟那样,在杂树林中拍打翅膀;像一只羊那样,“咩咩”叫着,撒蹄子奔向野花摇曳的青草坡,一会儿坐,一会儿躺,什么都想,亦什么都不想地把一个下午消磨掉。我喜欢乡村,喜欢夏时听蛙声、秋时闻虫吟,喜欢过年的时候,看裹着腊肉香的依依炊烟,缭绕于青瓦房顶……

乡村提供诸如“山风、大地、草木、露珠”之类的名词,以及“清新、宁静、旷远、通透”之类的形容词。没有理由不喜欢乡村。但,如果只是去走一走、看一看、转一转,只是亲近它的美而回避它的不美,这样的喜欢,算得上真正意义上的喜欢吗?

城市和乡村的不同,互相吸引着分属城市和乡村的人,不过这样的吸引,并非一句“围城”定律就可以简单地概括。走进乡村的人,比如我,为的是暂且逃离噪音、废气、烟尘等等城市污染;奔赴城市的人,比如我的老乡,为的是彻底摆脱贫穷、闭塞、落后等等乡村顽疾。

都说“要想富,先修路”,东升人同样这么认为。上世纪80年代初,一条宽约四五米的碎石子土路,把东升与潼南城区连接起来,尽管弯弯拐拐,坑坑洼洼,到底方便了许多,也安全了许多。母亲也不再像以往那样,动辄在你耳边惊叫一声:“哎呀,好生点!”

新千年前后,那条碎石子路终于换装,水泥混凝土路面了。那时候,《故乡的云》从春晚飘过天边已有十几年,回东升,再不用踏着沉重的脚步了,有中巴车跑客运了嘛,可那条归乡路还是那么地漫长。客车的发车时间不看钟表,看乘客的多少,而乘客通常不多,车子就杵在那儿半天不走。这个时候就犯纠结了,下车吧,说不定没走几步,车子又“哐哐哐”坏笑着跑前面去了;再等等吧,说不定走路都到了,车子还铁了心扎了根似的,保持原地不动的姿势。

那就坐出租车吧,虽说有点贵,可方便快捷,只是车子行驶到一半或者还不到一半,母亲就要下车。路变成了水泥路,弯度并未变,在空间狭小的出租车里,在曲鳝儿滚沙一般的路上,一会儿弯过去一会儿又绕过来,别说晕车的母亲,便是一般情况下不晕车的我,也很难给出一个好脸色。

归乡路真正的变化,始于产业大道的开通。

产业大道承载物流储运,起于潼南高新区南区,止于江北新城火车站,长11.89公里,宽30米,双向六车道,沥青混凝土路面,按照城市道路一级标准进行设计。

曾经在2014年的秋天,到过产业大道施工现场。

产业大道途经东升骑龙村。野草蓬勃,村庄沉默,面前与我血脉相连的这个小山村,如此熟悉,又如此陌生。

村里只剩下些老人和孩子,在产业大道工程的工地上,他们更快地靠近了为大家解说的工程人员。我打量着身边的黄发垂髫,我好像看到了95岁的老祖父,还有两个堂弟留在乡间的几个孩子。他们的目光随着工程人员的手指而起落,或许他们看不懂那幅展开的地图,但无一例外地,每一双眼睛都闪动着好奇和期盼。

工程人员介绍说,产业大道将工业园区的东、南、北三区有效连接起来,在加快潼南经济社会发展步伐的同时,也将助推周边农村的发展,带动村民迈向富足富强之路。

阳光下,一条红泥土路——带动村民迈向富足富强之路的雏形,果断地击退了各路杂草的围攻,势如破竹,一直向前延伸而去。我不知道,地图边一双双或浑浊或清澈的眼睛,是否会顺着这条路,看到亲人回归的身影?

秋阳灿然,时而随老人眯缝了双眼,静静地眺望远方,时而随精力旺盛的小孩子一同撒欢儿,一同跳跃奔跑。

两年多以后,产业大道建成通车,回东升,车程15分钟。

我犹在15分钟的时间里,在城市与乡村之间轻松切换视角时,潼南南——东升茶山段道路改扩建工程项目,完工通车。

当归乡的路不再那么的漫长,而是那么的快捷时,那乡,也是另一番模样。

如今的东升,位于成渝高速、潼荣高速以及产业大道所包围的“黄金三角带”,当年距潼南城区7.5公里,现在不到4公里,距潼南南高速路口仅2公里。

绿树掩映、花香缠绕的一幢幢小楼,水、电、气、讯、路的完善,超市、卫生室、农家书屋、远程教育中心……无不在对离乡背井的东升人声声呼唤——“归来吧,归来哟,别再四处漂泊。”

我的两个叔父,一个堂弟和堂妹,都先后踏上了归乡的路途。他们说,在家门口就有事做,交通又这么方便,每天都可以回家,就不出去了。

在家千日好,如果东升是一幅画,如果这幅画不仅好看,还实用,画里的人,为什么还要东奔西走地四处折腾?

成为既远离废气、烟尘、噪音等等城市污染,又摆脱脏乱、贫穷、落后等等乡村顽疾的现代田园,东升,正在朝着这个方向,一步一步地迈进。

乡村是国家发展的缩影,我们的国家在不断发展,乡村建设也在稳步推进。

在梓潼街道办事处,我看见了东升的明天——“旭日东升”城乡融合发展先行区议案,展开了一卷新时代乡村振兴的画轴。城乡融合发展是乡村振兴的基础,潼南是重庆城乡融合发展示范区,因此,将东升片区打造为城乡融合发展先行区,可谓恰逢其时。

把涉及农村交通、水利、生产生活等基础设施建设项目浏览了一遍后,我的目光,停驻在“全面推进农村人居环境整治”这一版块上。方案中,东升将以全面改善农村居民庭院内外环境卫生面貌为目标,开展农村人居环境整治项目,重点对庭院院坝、雨沟、厕所、粪污垃圾集中收处设施等进行整治,同时开展美丽庭院创建活动,做到庭院周边环境卫生整洁,户容庭貌形象显著提升。

茶山也在“旭日东升”里重返生机。东升茶山现存500亩,最大规模时达6000亩,2004年,成为国家旅游局评选的首批全国农业旅游示范点,当年获此殊荣的,全国仅8个。2017年,以茶山为依托的潼南茶叶有限公司因经营不善,宣布倒闭。从此,茶山进入自生自灭的状态,数百亩浩浩绿意,化作不绝的叹息。

不愿在沉默中灭亡,就要在沉默中爆发。面对新的历史机遇,茶山蒙眬的睡眼蓦地睁开。“旭日东升”一案,让茶山和藏粮湖水库、优质水稻生产基地、接龙寨原始松林等优势资源一起,成为生态绿色康养基地、精品民宿休闲基地、特色乡村旅游目的地的重要成员。

生态、绿色、休闲,这些字眼背后,是森林,是花儿制造的芬芳、鸟儿演奏的天籁,是成团成团的负氧离子,慷慨地涌入五脏六腑。

我闭上眼睛,我在“旭日东升”的场景中,体验晨曦初照,聆听雀子们你一嗓我一嗓地,齐唱晨曲。

旭日东升,一个朝气勃发的词组;旭日东升,意味着初生的纯净和清新,美好和明亮。那以后,每次回东升,“旭日东升”四个字,总会浮现于脑海,于是归乡路上,总有新鲜的阳光,跳跃着,奔跑着,一路相随。

编辑:罗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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