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世泽专栏｜潼南这座城⑥​大桥的时空

2016年9月，潼南的初秋，长空高远，晴朗无云。

那天，拆除潼南涪江大桥。密密麻麻的人群站满涪江两岸，他们望着横卧涪江之上的桥，满满地不舍。“5，4，3，2，1”，随着响亮的倒计时，在一串噼噼啪啪的烟雾里，大桥瞬间化作尘埃，两岸即又生发巨大的惊叹。

那惊叹，那不舍，是在以往的年月里，是在大桥之上，无数次从江南到江北以及从江北到江南的时间记忆和空间复活……

从地理版图看，潼南分江南和江北。江南有镇街15个，江北有镇街8个，23个镇街组成1583平方公里的土地。而把这块土地分成南北两大板块的，便是涪江。

涪江，嘉陵江最大的一级支流、长江有名的二级支流，从青藏高原南端边缘，一路东流，经四川绵阳、遂宁至重庆潼南、铜梁，在合川汇入嘉陵江，蜿蜒700余公里。涪江是潼南的母亲河，滔滔不息的江水冲积浇灌两岸的土地，那些肥沃的青石坝、桂林坝、石镜坝……可谓人稠物丰，早在旧石器时期，祖先们就开始繁衍，代代生生不息。

涪江哺育生命，却也阻隔空间。渡，便为人们南来北往。

渡，是渡口。自古以来，潼南的涪江两岸设置许多渡口，既有官渡，也有义渡，还有私渡，一个个渡口业已融入江河的基因：玉溪渡、安兴渡、双江渡、梓潼渡、瓢儿埝渡、鹭鸶溪渡、上和渡、独柏渡、别口渡……

渡，是人渡。开先均为人力摆渡，由篙橹摇船，行动慢，渡人少。后来，在运量较大的渡口设置机动船渡，效率大为提升。在每年的枯水季节，在梓潼、双江等人口密集的城镇，还以驳船连成浮桥，行人过往更为便捷。

渡，是车渡。人往来于涪江南北，车却阻隔在两岸。于是，便有了车渡。20世纪50年代，在涪江南岸的县城大码头与北岸的观音场之间，设置了潼南第一处车渡。20世纪70年代，因修建发电站用地，车渡迁至下游2公里处的瓢儿埝。南北往来的车辆，免绕几百里之苦。

虽然有了车渡和人渡，搭设起南北的通道，但是，船只摆渡只能在白天，一到晚上通道便又关闭，而且，如若遇上涨洪水、起大雾，也无力摆渡，两岸的人们和车辆只得望江兴叹，真是隔河隔千里。

因此，虽然有了一处处渡口，涪江却仍像一道巨大的屏障，自西而东地横亘，阻隔着南下，更多的却阻挡北往。

潼南城市发端于涪江之南。在涪江南岸的盐关垭口，明清时设置盐业批验公所，盘查涪江上的过往盐船，民众便沿江开店设肆，日久，渐成场镇；日久，拓为城市。潼南的城市，在很长的时间里，被戏嘲为“七十一条街”。真有“七十一”条街么？否也，其实是“其实一条街”。盐关垭口向东是1公里多长的正兴街，向西是1公里多长的大同街，这2公里多长的街道，像一条狭窄蜿蜒的飘带。在许多年里，这就是潼南城市的全部。全部都在涪江之南。

那时，潼南经济社会的发展，更多地也展现在涪江之南。在很长时间里，潼南广泛流传一种说法：“一线五点”。那是贯穿潼南涪江之南的国道和省道连成一条线上的5个镇，那是潼南的“发达”镇、“标杆”镇、“明星”镇。之所以“发达”，之所以“标杆”，之所以“明星”，那是因为交通。那时，县内公路多为泥巴路、石子路，国道、省道十分稀罕，其所经之地彰显交通的便捷，便捷的交通无疑是发展的巨大引擎，不言而喻，那“一线五点”便项目集中、产业兴旺、经济繁荣了，让涪江之北各地莫不仰望之，无不叹息之。涪江横亘南北，大交通、大项目、大产业，大人流、大物流、大资金流，难以过河，难以向北啊！

不过，时间到了今天，一切都已改变。潼南火车站建在涪江之北，还有，涪江之北已建5个高速公路互通，涪江之北的各地都可轻松上高速。大交通，业已向北，业已过河。随之而来的，就是大项目、大产业以及大人流、大物流什么的了。涪江之北与涪江之南，一样“发达”，一样“标杆”，一样“明星”，江南江北一样均衡了。

现在，潼南的城市格局是：一江穿城，两岸并进。城市布局在涪江的南北两岸，面积已近40平方公里，相比曾经仅仅一条飘带一样的场镇，扩张了好几十倍，曾经仅仅“其实一条街”，现在何止“七十一条街”？北岸和南岸平分秋色，各占半壁江山。北岸和南岸之间的涪江，那条穿城的碧水，清波荡漾，烟雾浩渺，日月辉映，绿树倒影，水鸟翔集，真是美不胜收，好一座“水城”“江城”啊！

其实，在涪江之北建城的想法，早已有之。据1915年《潼南县志》记载：“众因地隘，议徙筑涪水北岸东禅高原。”由于涪江南岸狭窄拥挤，在100多年前，人们就梦想将城迁往“涪水北岸东禅高原”。但，无奈涪江天堑，梦，始终在梦中。

这个梦，在80多年后，终于变成现实。

1999年11月，仲秋时节。潼南县城涪江北岸的荒山野地里，机器轰鸣，人声鼎沸，锣鼓喧天，彩旗飘扬。那是举行潼南行政中心大楼奠基典礼，标志潼南江北新城建设拉开序幕，表明潼南城市“东下北移”战略付诸实施。

潼南城市“众因地隘”，不可久居，须得突围，向东向北乃理想之地。然而，向北，“筑涪水北岸东禅高原”，可有涪江阻隔啊，不过，那时，天堑已变通途，在涪江之上，在原瓢儿埝车渡之处，已经矗立一座大桥——潼南涪江大桥。

回过头来看看历史，潼南江北新城——一个百万人口大县的政治、经济、文化中心的形成，一个最基础性的因素是什么？历史会给出答案——一座桥。

1992年3月，仲春时节，暖意融融，百花盛开。在那个美丽的季节里，涪江大桥破土动工。这一消息，就像春天和煦之风，吹遍涪江南北的角角落落，全县振奋沸腾，无不欢欣鼓舞，处处群情高昂。当大桥建设遇到资金缺乏的最大困难时，全县27个单位迅速捐出原本紧张的运转经费，1170余名群众纷纷赶到工地慷慨解囊。

两年半后的初秋，一座大桥横跨涪江之上。虽然，桥长仅570多米，桥宽仅11米，仅为双向两车道，但，贯通了潼南南北10多公里的城市大道，畅通了潼南南北100多公里的交通干线——那是潼南南北交通线上的第一座桥啊！那是多么关键的节点啊！

桥，有限宽，有限长，可以丈量；桥，无限宽，无限长，不可估量。

那座叫涪江大桥的桥，在百万老百姓的心中，已然烙下深深的情结……

当然，也包括我。

我家住在涪江之北偏远的旮旯里，很小就听人们说，在向南很远的地方，有一条好大的河，河边有一个好大的场。于是，每当朝霞满天，或天高云淡，便站于山坡，朝向南方，久久遥望，深陷遐想。

第一次靠近那条大河，是我读小学四年级时代表全乡小学生去县城开会。那是秋天，雨声淅沥，不停不歇，我徒步二十里，奔到镇上，没有赶上开往县城的班车，心有不甘，便又奔走二十里，恰逢天色已晚，暮雨潇潇，路途遥远，无法向前，无奈折返。

第一次过往那条大河，是我在13岁那年的暑假。那是我姑姑请我去她家，她家就在大河边的县城里。那天一大早，我跟着姑姑走到二十里外的镇上，坐上班车，车开许久，到达大河边，姑姑告诉我，那就是涪江。江面宽阔，波涌浪卷，奔流不息，真是好大的河啊！车下陡坡，开到水边，驶上驳船。驳船钢制，平坦宽阔，停车多辆。钢船轰隆，拨开涌浪，缓慢移行，驶至彼岸。

后来，我多少次乘坐钢船过往大河，记不清。只是过渡的时候，有时快，有时慢。当天气晴朗、水面平稳时，过渡就顺快。当江水汹涌或大雾浓密时，就得等待。有时等待一会半晌，有时等待一天几天。当江风凛冽、天寒地冻，或烈日当空、酷暑炎热，焦渴地遥望对岸，仿佛凝固了时间，恰真冻结了空间。

后来，在我又一次登上钢船、又一次过往南北的时候，惊喜地看见，在过渡的江畔，汇聚了许多人，聚集了许多车，集合了许多机器，好不喧嚣，好不热闹。“修桥啦！修大桥啦……”钢船上在喧嚷，江面上在喧嚷，两岸上在喧嚷。

桥，一点一点地垒，一层一层地砌，挖掘的每一铲泥土，铺设的每一根钢筋，浇筑的每一斗混凝土……人们都看在眼里，均记在心里，就像刚出生的婴孩，日日陪伴，时时呵护。

我第一次坐车从大桥上通过，是我去县报工作。那个秋天的早晨，空气清凉，阳光温暖。我在涪江之北一处偏远的地方，爬上班车，一路向南，一路摇晃，抵达涪江，驶上大桥，桥面平整，车身平稳，好不爽朗。视野开阔，放眼远望，涪江自西而来，浩浩汤汤，奔奔涌涌，穿桥而去，滚滚东流，不禁感慨：“好大的桥啊！好高的桥啊！”

20世纪90年代末，县城突围，顺着大桥，向北扩建。县报与许多单位一样，积极顺应时代，加入城市扩建的行列。我从县报所在涪江之南的正兴街，随着涌荡洪流，一路向北，穿越大桥，落脚“北岸东禅高原”。

在许多年里，我和许多人一样，家住涪江之南，上班涪江之北，于是，像候鸟一样，晨起北往，暮又南归。浩浩荡荡的人群，来来往往，往往来来……

我南来北往，多为步行，迎着朝晖，走过大桥；沉浸暮霭，走过大桥。在来来回回间，看见一条条道路铺成了，一栋栋高楼落成了，一处处公园长成了……看见从仅仅一条飘带一样的街，变成多姿多彩、美轮美奂的滨水之城；看见一户户新家装成了，一个个门店开成了，一家家工厂建成了……看见昔日僻远卑陋的小城，变成宜居宜业、和睦和善的安逸之城……目之所及，时代所变，真如雨后春笋，可谓日新月异，堪为沧海桑田。

这一切，不可否认，与涪江之上的大桥，息息关联……

然而，车流滚滚，人流不息，大桥，渐感力不从心，最后，不胜疲惫，不负其重。虽然，在大桥的上游和下游，又陆续架设跨越涪江的4座城市大桥，但，在这里，城市最主要干道的地位不可动摇，城市最重要交通的承载没有消减。

2016年9月，也就是在大桥建成22年后，在一串弥漫的雾尘里，瞬间消散。不过，在原址上新建大桥，立马推进，紧锣密鼓，昼夜不息。两年多后，新的大桥矗立大江之上。新桥，从拱桥变为斜拉桥，由双向两车道拓为双向六车道，更为通畅，更加雄伟，更具气势。

大桥，也如生命一样，在毁灭中重生，在重生中升华。

那高高的塔柱，以宝瓶塑形，犹如智慧之眼，圆润柔美，曲线顺畅；又似美人玉立，袅娜多姿，娉婷婉转。那斜拉的钢索，成伞状排列，宛若巨型竖琴，在涪江之上，在天地之间，悠悠迎风招展。在潼南之城，巍然耸立新地标。

无论是清晨，还是黄昏；无论是白天，还是黑夜；无论酷暑，还是寒冬……或驾车行驶大桥，或漫步徜徉大桥，看呀，美人怀抱竖琴，眸含情愫，讯音袅袅，天际缈缈，分明是在——诉说昨天，咏颂今天，畅想明天……

编辑：罗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