俞俭专栏|乡村记忆之二:香远益醇榨油坊
作者:俞俭
文章来源:七一客户端发布时间:2025-10-13 09:54:34“小时候的菜油香。”如今电视里一句广告词,常常让我想起家乡婺源思溪村的老油榨,似乎真闻着了地道的菜油香。
油榨,就是榨油坊,村里人习惯称为“油榨”,是乡村一道独特的风景线。思溪村的油榨位于村头溪南边,大约建于清朝光绪年间,设备齐全,是附近十里八村规模较大的油榨。外观一座很不起眼的房子,走进去才会发现,整个油榨都是油光发亮的。要是在榨油的时节,自然无需指教,闻着油香就找到了,油榨一响十里香呢。
油榨的每一件工具、每一道工序都让人惊奇,看一眼就能深刻在记忆里。悬挂的撞锤、硕大的榨槽、炒菜籽的大灶锅、轰隆隆的大碾盘……最最难忘的是几个男子汉甩起大撞锤,荡至半空,落下平推,“砰”地撞击榨槽上的檀木楔,那黄亮亮的菜油就“嗞嗞”流出来,清香洋溢。
油菜花盛开时节,歇了一冬的油榨打开大门,开始进入一年一度油光发亮的日子。几个榨油师傅忙碌起来,清扫房子,检修工具,做好开榨的准备工作。
近年来婺源油菜花已成“网红”,说到婺源旅游,定然要说到漫山遍野的油菜花,其实家乡油菜种植由来已久。那时生产队种两季稻子一季油菜,割了晚稻种油菜,收了油菜又插秧。油菜是唯一的冬季油料作物,利用冬闲田,种一季油菜,有的是富余劳力,又增加收入,又有菜油吃,一举多得。
将近五月,油菜籽荚成熟。天气晴好,乡亲们把油菜割倒放在田里晾晒几天,再收到生产队晒谷场,摊在一排排谷簟里晒干,就可以打油菜籽——小时候很喜欢听菜籽荚爆裂的声音——最后再送到油榨。
油榨分几大区间,灶台蒸锅、碾坊、榨油、装油,没有壁墙隔断,区间功能分明。榨油在乡村算是个技术活,每一道工序分工明确,各司其职。油菜籽过秤之后,就抬到大灶台处文火烘炒,炒得香喷喷的,泛着一层油光。菜籽炒得好不好,影响出油率和新油品质。德叔负责炒菜籽,一边翻炒一边翻看,火候掌握得非常好。
油菜籽炒好后倒入碾槽,一层层扒匀,牛拉着碾机轮子“吱吱”转动,碾压菜籽。爬到碾盘架子上,赶牛拉碾,像坐在飞盘上一样,是小时候到油榨里玩耍最喜欢的一件事,但上面只能坐二三人,要不然牛拉不动。小伙伴们就说好轮流坐,有时也为争抢而闹得不愉快。
碾成的油菜籽粉倒入大木甑,放入大蒸锅。大柴灶火势很旺,火光映红半个油榨。雄祥哥从大甑中铲出一勺蒸熟的菜籽粉,倒入垫好稻草的铁箍,把稻草合拢盘结,赤脚在上面来回踩踏,把一甑菜籽粉全部踩踏成一块块胚饼,就送去装在榨槽里,一榨约50个胚饼。
榨槽由一根粗硕的整木凿成,长约5米,直径1米左右,树中心凿出一个长2米、宽35厘米的油槽,胚饼填装在油槽里,油槽左侧嵌插檀木楔,就等待开榨。
如果炒籽、碾籽、蒸粉、箍饼是铺垫,开榨则是高潮,是最精彩动人、最吸引人的环节。油榨里做事的都打着赤膊,浑身汗水油光发亮。一根粗麻绳吊在房檩上,悬系着长长的撞锤,五六个男子汉分立左右扶托撞锤,灶伯紧把锤头,振桂师操把锤尾,只待“嗨嗬”一声吼起,大家将手松开,身子绷紧往后仰,振桂师后挫两步扬起撞锤,荡至半空,悠悠落下瞬间,大家紧握撞锤合力平推过去,“砰”地稳准狠撞击榨槽上的檀木楔,满屋震响回荡,接着如此一浪一浪反复有节奏地撞击,榨槽里的菜油汩汩流入油槽,再流入油桶,整个油榨都香了,整个山村都香了。
扬锤撞榨的壮观场面,惊险、刺激、震撼,不管大人小孩都爱观看,那是透出阳刚之美的舞蹈,是我儿时记忆中最精彩的画面。握锤的男子汉个个都是壮劳力,晶亮的身躯迸发出火热的力量,专注而洒脱,粗犷而灵动,翩翩起舞,挥洒自如,如同雄鹰展开翅膀,猛地起飞,紧紧扑住猎物,惊险而漂亮。那声势,那气魄,那情景,畅快淋漓,刚劲有力,震撼心灵,将劳动生活的荣耀发挥到极致。伴随着金属般的撞击声响,传来菜油滴沥沥的清音,更是演绎出对生活赞美的乐章,让所有人感到日子热火朝天,闪闪发亮,充满欢喜美好。
一榨油出来,光膀流汗的男子汉们坐下歇息,或抽香烟,或点旱烟,透过烟雾,眼望刚出炉还泛着黄色泡沫的新菜油,脸上露出满意的喜悦的神情。
还记得村里一位老秀才,常吟诵古人一个榨油坊的对子:“榨响如雷,惊动满天星斗;油光似月,照亮万里乾坤!”一副很是得意的神情,似乎这对子是他“榨”出来的。榨油师傅就将菜油轻轻抹在他长飘飘的花白胡子上,逗得大家好一阵笑。
新油出榨,榨油师傅都要尝尝新,搞几个菜,喝一餐酒,也把炸油条、花生米、黄豆分给孩子们吃。趁他们酒至微醺、兴高采烈时,几个胆大的小伙伴也去摸摸撞锤,模拟着平推撞榨,但有大人们守在一旁,不让我们扬锤。
每年这时节,一阵阵浓郁清醇的菜油香弥漫在整个村子之中。新油要到乡粮油收购站交足“公油”,剩余的按各家劳力能分几两油。分到油,母亲会做几个时鲜菜,油香菜香飘满屋,感觉味道特别好。然后那点油就要省着吃,或来了客人,或是节日,才会香一香。
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以后,各家各户都种油菜,三月菜花遍地金黄,六月菜油十里飘香。油菜籽大获丰收,村里的油榨更加繁忙热闹,榨油的日子比以前延长很多天,直到中秋节以后。
我家除了责任田,还腾出更多菜地种油菜。栽油菜那几天真把人累坏了,我站在地边递油菜秧给母亲,母亲挥着小锄头,头也不抬地一行行栽种,她常常累到腰直不起来,让我拍打拍打才好受一点。
初夏油菜籽荚爆裂的声响,似乎就让人闻到菜油香。成熟的油菜直接收割来晒在谷簟里,晒干以后踩打油菜籽,菜籽经过晾晒,就送往油榨换油。从此家里日常食用油不用愁,地道的菜油、地道的菜蔬,吃起来就有独特的香浓味道。我参加工作到了县城、省城,母亲都要我从家里带几瓶菜油,她说这个油炒菜原汁原味,特别香,又健康。
生活如同一条河流,源源不断向远方奔腾,也冲刷着那些人们期望留存的事物。不知哪一年,老家的油榨已无声地消逝,几位榨油师傅也相继离世,留给我深深的怀念和回忆。
村里有了两台榨油机,机器轰鸣替代了扬锤撞榨声。然而,多少年来,油榨红火欢畅的场景、浓得化不开的菜油香、撞锤扬起的弧线、放声高唱的号子、轰轰烈烈的撞击声……一幅幅宏壮灵动的画面印刻在我记忆中,一曲曲激扬澎湃的旋律回荡在我脑海里,更仿佛有一种精神力量一直灌注在我身上。

编辑:刘泳含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