俞俭专栏|乡村记忆之三:药香百年护众生
作者:俞俭
文章来源:七一客户端发布时间:2025-10-15 17:09:35一个发小曾对我说,最难忘的是村里那个中药店。
走过那座廊桥,进入思溪村,中药店在进村第一个十字路口上,没有招牌标识,村人都称“颐寿堂”,常年药香氤氲,老少群聚,从冬至夏,很是热闹。
中药店挺敞亮,进门右边一间厢房,左边一个小厅,紧接着一个大天井,晴天晾晒着一盘盘药材。走上三步台阶,隔着五尺宽青石板地面,是高高的柜台,柜台里面有专门存放中药的橱柜,横竖都有10多个贴着药名标签的抽屉,如蜂巢一样,每个抽屉又分几格装药材,药性、功效相近的药片放在一起。药柜有一人多高,踮脚伸手够得着,橱柜上有一排铁盒、瓷罐,储放用量大、很少用到的药,需要时搭梯拿取。最常用的中药如甘草、党参、白术、茯苓等放在最容易拿的抽屉。
房子因为较大,20世纪60—70年代,一度是中西医合作医疗站,厢房做西医药房,中药柜台左侧有一条通道,通向房子后面人家住处,旁边安两张桌子,赤脚医生一男一女,帮人打针、涂药水、包扎外伤,后来西医搬到了大队部。
尽管磺胺、紫药水、青霉素的混杂味道弥漫开来,但浓浓的中药味总是盖过它们。和村口廊桥一样,中药店也是村人聚集的一大场所,每日高朋满座,有来看病打针抓中药的,但更多是来聊天看报的村民。这里订有《人民日报》《江西日报》,后来还订了《参考消息》。
中药店是消息总汇,传说着四乡八村的奇闻轶事,村民来去路过,没事也进来坐一坐,看一看,故有村人开玩笑说,每天闻闻中药味,就没病没痛了。中药店房架高敞,空间大,大天井通风,又有一台电扇,暑热天来乘凉聊天的人更多。最有意思的是,邻居吵架、夫妻吵架,也常“闹”到中药店来评理,大家七嘴八舌你一言我一语劝解,就消气息忿,和好如初。
中药店由人称“道公”的药材师独自负责打理,他中等身材,瘦健硬挺,一个极慈祥和善的人,村人都敬重他,小孩都喜欢他。似乎正合着中药特性,道公性子慢悠悠,不慌不忙,不怒不嗔,从没见他着急发火,但抓起药来,非常熟练快捷,哪个抽屉装着哪一味药,全记在脑袋里,顺手拉开就行。
柜台上有一杆精美小戥秤、捣药的铜杵铜臼、铜药勺,孩子们觉得稀奇,忍不住用手碰一碰,道公就举起手吓唬,并不打下来,孩子们调皮地嬉笑着跑开。偶尔有小孩哭闹,道公拿一两片甘草塞他嘴里,马上就止哭了。有“馋嘴”的孩子,常来帮道公扫扫地、碾碾药,实际是讨要甘草片、仁丹吃,那位发小便是常常如法炮制。
中药店有一座中药铡刀,安全起见,道公是千万不让别人碰的,药碾子可以让孩子们踩着玩一玩。一个生铁铸的船形碾槽,一根木轴穿过碾辊,人坐在板凳上,两脚蹬着木轴来回碾磨,似乎是好玩的游戏。我就经常踩药碾子,开始总是平衡不了,歪倒一边,多踩几次就熟练了,有时帮忙道公碾磨药。
道公一天总忙个手脚不停,除了抓药,还有晒药、碾磨药、铡药片。他把药片切得厚薄均匀,并经常对中药加工炮制,煅、煨、炒、炙药,保证中药质量、性能、功效。歇息时,就看看报,听收音机。他那台“红灯”牌收音机,曾轰动一时,很多村人围着收听。
那时我最喜欢看道公抓药和铡药。他拿着处方端详一遍,用戥秤先称出一味药总量,在铺好的第一张包药纸上放一小堆,抓取等分量的药八九不离十,但依然用戥秤回称一下,在第二张纸上放一小堆……手指飞舞,动作优美,不到10分钟就能抓好五帖或七帖药。铡药时,道公坐在板凳上,微侧着身子,一手把药材放到铡口,一手扳动药铡手柄,凝神静气,一片一片飞速匀切,像变戏法一样灵巧神奇,吸引一群孩子围着盯看。
道公从小在景德镇一家药房当伙计,跟着老板学过一点中医,熟悉汤头歌诀,掌握简便验方,但不轻易开处方,对村民最常见的小毛病,他才会抓二三味药,一服就好。有时救急,孩子半夜高烧,拍开道公家的门,道公锉磨一点犀牛角粉泡水,紧急退烧。中药店常备六神曲、山楂膏等消食健胃药,夏天常备仁丹、十滴水,夏收夏种“双抢”时节突发中暑多,能解一时之急。端午节前,中药店又会准备一些纸香包,内有苍术、白芷等几味中药,各家买去熏房子,那几天村巷飘散着药香。
当时农村医疗条件差,生活水平低,乡亲们依赖信服中草药,头痛脑热用土方草药对付,有了病痛就请乡村中医开几帖中药,一般都能药到病除。有几位乡村中医,进喜师、金欢师、炽宝师、学中师,方圆几十里颇具名望,乡里乡亲都晓得。道公每天接过的处方大都是这几位熟悉的乡村中医开来的。附近五六个大队的乡亲都来中药店买药,中药店成全了中医,或是他们成全了中药店。几位中医和道公非常熟悉,经常到中药店坐一坐,乡亲们也方便直接找到店里来请他们看病开药。
这几位中医有的学过三五年,有的凭着一点家传,经过几十年不断积累经验,医术越发高明。他们慈悲为怀、妙手回春,深得乡亲们信赖,所以远近闻名。那年代,乡亲们生病很少有送乡卫生院的,去县城医院看病的更几乎没有。
乡村中医全凭望闻问切来诊断疾病,让病人张嘴看舌苔,翻眼睑瞧瞧,听听肚皮,问问最近吃了什么,哪儿不舒服,再就是捉脉(号脉),把病人手腕放在小棉枕上面,伸三根手指搭住脉搏,说出病情及不适之感,病人点头称是。一会儿,只见他戴着眼镜,摊开处方,略作沉思,开列了处方。
处方都比较简单,七八味药,他们说配伍妥当准确很重要,药一多了,药力相冲,反而不见效果。看似简单随意几味药,花个两三角钱就能药到病除,也有吃到几十帖药的,幸好中药都不贵。
我印象里几位中医处方的字都非常漂亮,用圆珠笔复写,一式两份,医生自留一份,患者一份抓药。几位中医的字非常相近,整个处方字体清爽易认,笔力雄健优美,类似赵孟頫行楷,行笔间气韵贯通、节奏适中,还有少许留白,可当字帖看,小时候就曾模仿练习。
中医们不知写过多少方子,挽救了多少患者,在乡亲们心目中非常重要。我小学毕业那年,母亲大病一场,请几位中医来看,最后就认定一位,连续吃了几十帖药才痊愈,那一个多月家里弥漫着中药味。
也许是经常接触乡村中医的缘故,我从小就喜欢中医、崇拜中医,经常到中药店去玩,喜欢看道公抓药,喜欢看中医师写处方。
记得上小学、中学时,春天采金银花,秋天摘苍耳子、野山楂,卖给中药店,能得两三块钱。这是我和那位发小最得意的事情,道公对我们也非常鼓励。
进入20世纪80年代,道公带了一位徒弟,村里人,高中毕业,劳动力不强,但道公觉得他比较适合中药店。道公教他认各种药材,记抓药口诀。但不久,道公突遇中风,没有完全治好,落个半身不遂。乡亲们都非常奇怪,道公性子那么慢,怎么也会中风呢。
在道公细心指导下,中药店勉强坚持了四五年。他一离世,徒弟后来也没做下去,到镇上开副食店去了。
毕竟,中药店是乡亲的一方健康守护所,承载着艰苦岁月的安稳和欢乐。中药店关门,成为20世纪90年代村里一个标志性事件。
中药店没了,几位乡村中医也没有以前那么活跃。如今,几位乡村中医也相继离开了人间。多年来,乡亲们很怀念道公,怀念乡村中医,怀念中药店。
最近回家,那位发小在县城做生意没能见面,村子已被打造成“儒商第一村”景区,游客一拨拨涌来,导游夹带乡音讲解村中儒商建筑。我看到“颐寿堂”房子还在,大门紧锁,透过门缝还能看见那一排高高的中药柜,不知何时能重开中药店,再闻中药香。

编辑:刘泳含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