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小虎专栏｜擦星星的人

夏秋之交一个晴朗的上午，我带着两个孩子从康定出发，朝西北方行驶。汽车盘山而上，景色渐渐荒芜。经过海拔4300米的山口，再一路下山，大片草原在眼前铺开。

我介绍道：“前方就是塔公草原，海拔约3700米。这里草原、雪山、喇嘛庙交相辉映……”

话音未落，黑云骤至，狂风大作。一声惊雷炸响，雨点劈里啪啦地砸下来。在天气多变的川西，旅行不啻一场豪赌，天气好则处处皆景，天气不好便风景全无。

怀着忐忑的心情，我们穿过重重雨幕，驶向草原深处。不一会儿，云销雨霁，阳光刺破雾幔，天边浮现一抹彩虹。彩虹底下，一座小小的村庄静卧在河流的怀抱里。

这个村子叫八郎生都。

目的地在村子对面的山坡上。我们沿着坑坑洼洼的土路开车上山，再停车步行，一鼓作气冲上了海拔4288米的山顶。

哇！

天空被雨水冲刷得通透，湛蓝如海。云卷云舒，动静分明。连绵的丘陵覆满青草，雨水未干，绿得润眼，各色杂花点缀其间，宛如柔软的巨毯。太阳和云彩仿佛展开一场光与影的追逐游戏，使天空的蓝、草甸的绿变幻出丰富的层次。轻风仿佛将丘陵的轮廓吹得流动起来，一直流到远处的雪山脚下。那是主峰海拔5820米的雅拉雪山。说是远处，其实直线距离还不到40公里，山顶的积雪和山脊的冰川一览无余。在阳光的照射下，雪山好似一顶巨大的王冠，宣示着这片土地的古老和神奇。视线转到背后，居然能望见100多公里外的贡嘎群峰，如同洪荒的巨人矗立在云雾里。

俯瞰山脚，处处皆景。庞大的山峦之间，怀抱着小小的平原；青绿的、金黄的田地，七巧板一般拼合在一起；线条整齐的田地间，穿插着曲折的路、蜿蜒的河，点缀着积木似的小屋；不时驶过的汽车，仿佛在油画中穿行。大与小、动与静、明与暗、严整与写意……种种奇妙组合，无处不在又浑然一体。

平复了激动的心情，我开始打量这个景区。它依山而建，停车、休闲、住宿、餐饮、娱乐都有明确的分区。各种建筑物显然经过精心设计，风格简约时尚，点缀藏式元素，连路牌都颇有设计感。来到半山腰的民宿，我更是惊讶：这是一个漂亮的藏式庄园，看建筑风格显然是和山顶的景区一体打造的，座座石屋错落地分布在开满鲜花的山坡上，尽头是一座造型独特的悬崖餐厅。一位美丽的藏族少女次仁旺姆，领我们进了房间。屋内很宽敞，原木家具和藏族装饰相得益彰。次仁旺姆介绍道：“这是壁炉，这是暖气和加湿器，这是弥散式制氧机。屋顶正中是‘星空顶’，可以控制开闭。天气好的时候，躺在屋里就能看星星……”

条件真好啊！我不禁问道：“你知道这个景区是谁投资的吗？”

次仁旺姆说：“主要是我们村民集资的。”

“什么？！”我感到不可思议。

深夜，我带孩子们去院子里。抬头望去，只见星斗漫天，如梦似幻。银河高悬，仿佛璀璨的锦缎，将无边的夜色晕染。星空之下，四面青山如同古老神殿，神秘而庄严。我望着星空，心里却想着别的事情：

少数民族地区像这样能看雪山、看星星的偏僻小村并不少，但这个村子不同寻常。这样的村子通常先是在网上走红，敏锐的外来投资者迅速投建民宿，村民们往往后知后觉地开始建民宿和营地，但标准通常不高，并且喜欢单打独斗，个人与集体经常产生矛盾，导致管理混乱，严重影响游客体验。为什么这个村子能统一打造这样高标准的景区呢？

第二天一早，我抑制不住好奇心，去前台找到次仁旺姆，请求见一见这个景区的经理。

她把我带到民宿的茶室兼咖啡厅。在那里，我见到了经理西绕彭措——他更喜欢别人叫他的英文名Oscar，还有他的妻子泽华卓玛，两人都是“95后”。见面的还有运营景区新媒体的“00后”——亚巴多吉。

他们向我讲述了八郎生都的故事。

正如我见到的，这里有方圆几十里最高的山头，是看雪山、看星星的好地方，可偏僻的位置使这里不为外界所知，雪山和星空只能成为村民们牧马放牛的背景。牦牛养殖是村民的主要生活来源，肉和奶大多自给自足，少量出售，每户年收入仅有几千元。这样的生活方式，在当地已延续了百年。

外面的世界渐渐吸引着这里的人们。年轻人纷纷外出求学、闯荡，逃离家乡……

仁清就是其中的一个。他走得很远，出国留学之后，到云南香格里拉做了十多年的外语导游，还开过餐厅和演艺吧。香格里拉的雪山和星空常常让他想起家乡。相信许多游子都有类似的感受：自己似乎从未真正逃离家乡，而是像一只风筝，飞得越远，拴在心头的线就越是揪得紧。

“家乡是个看星星的好地方，就是需要擦一擦，让外面的人也看到。”

工作原本稳定的仁清，产生了返乡创业、发展乡村旅游的念头。他四处求教，认真研究，反复推敲，形成了初步构想。可家乡没有多少人理解他，这让他有些泄气。

2015年11月，党和国家打响了脱贫攻坚战；2017年10月，党的十九大提出乡村振兴战略。春风荡起了人们心底的波澜。2018年春节，仁清再次向家乡发出召唤。

这一次，他得到了有力的回应。

回应他的是19名党员，其中14名是村干部，还有一群在外上大学、放寒假回家的年轻人。

“我是最早响应的人之一。”Oscar笑道，“我们每年放假都要回来给村里的孩子们补课，希望家乡能越来越好啊。”

担负使命、了解全村情况的党员干部，思考多年、从业经验丰富的带头人，还有情怀满满、思维开阔的年轻人，拧成了一股绳。

“我们最独特的资源就是这个山头，可以把景区规划在这里，不破坏村子周围的生态……”

“规划要有前瞻性，特别是住宿标准不能低，否则以后升级会很困难……”

“没错，我们这儿海拔高，可能会让人不敢来，所以要重点搞好民宿，特别是要舍得用好的取暖、供氧设备，才引得来、留得住客人……”

“年轻人去学学怎么做网络推广啊，我们这里位置比较偏，一定要做好整体包装……”

思维的火花不断迸发，建设的蓝图逐渐形成。关键问题来了：钱从哪里来？

找个“金主”似乎是最直接的办法。但为了共同致富的目标，他们选择了更难的方式：面向全村筹集种子资金。

党员干部带头入股，然后挨家挨户做思想工作……

最终，全村114户全部入了股。这简直是个奇迹！

有了这笔宝贵的种子资金，再加上政府补贴、外部融资、银行借贷多管齐下，钱的问题解决了。村里先后成立了股份经济合作联合社和旅游有限公司，由仁清担任社长和董事长。发展旅游产业不能闭门造车，仁清凭借丰富的从业经验和人脉，一边引进外来人才，一边培养村里的优秀青年，组建起专业的建设、规划、投资和运营团队。

“你们民宿这么高级，投了多少钱？”我问道。

“整个景区大约2400万，其中民宿只有240多万。”Oscar说。

“这么少？”

“因为我们就地取材。石材和木材都来自当地，成本大都花在内部装修上。”

2021年春夏之交，景区初步开业；2022年，民宿落成，八郎生都公众号上线，推出了第一篇文章。雪山、星空、野奢、弥散式供氧……这些关键词连同精心拍摄的大片，吸引了许多向往川西却担心高原反应的人们。

游客纷至沓来。开局是关键。全村党员干部集体动员，轮流到景区当志愿者，维持秩序，排查安全隐患，帮助出现高原反应的游客，实时收集意见建议。每天晚上，党员干部和运营团队一起讨论游客反映的问题，总结经验教训。

“游客多吗？”

Oscar介绍道，2024年有游客11万人，其中住宿的将近3万人。川渝地区游客占70%以上，其次是广东和江苏。

“村民收入怎么样？”我问出了关键问题。

Oscar骄傲地说：“去年每户平均分红4万多元！”

“拿工资的还另算呢。全村有40多人在景区工作，以前外出打工的90%都回来了。”卓玛补充道。

昨天领着我们去房间、今天在茶室帮忙的次仁旺姆也凑了过来。她说，她和姐姐都在民宿上班，每人每月基本工资有将近4000元，生意好还有提成。游客多了，爸妈还开起了小卖部，每年收入2万多元。

“加上分红，你们家日子不错啊！”我赞叹道。

“嘿嘿，确实过得挺好！”她的眼睛里闪着星星。

几个人兴致勃勃地分享着生活的变化：收入高了，盖了新房，购置了各种家用电器，再加上国家大力推动的农村人居环境整治，村民的生活方式发生了很大变化，家家户户装修了舒适的淋浴间和卫生间，很多还安装了抽水马桶。

我们热烈地交谈着。这场临时起意的对话居然持续了两个小时，时间已近中午了。Oscar向我发出邀请：“就在这里吃午饭吧！我们的悬崖餐厅非常棒！”

“不用，我们就在路上吃干粮，下午到雅安。我明年还来看星星！”

“热烈欢迎！我们会继续努力，变得更好！”

“希望你们，嗯……把星星擦得更亮！”

编辑：刘泳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