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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学|留几个柿子在树上

作者:杨进峰

文章来源:七一客户端发布时间:2025-10-23 10:00:20

我出生在1969年,童年的记忆,总是从村东那片坡地开始。坡地上立着三棵大柿树,树皮皴裂,树干粗壮,得一个大人伸开双臂,才勉强抱得过来。每年霜降过后,天变得又高又淡,生产队就招呼大伙儿收柿子。那情景,到现在还在我眼前浮着,像一张泛了黄的农耕图。

年轻人们爬上树,手里拿着带钩的长杆,小心地去够那些红灯笼似的柿子。树下,四个大人各扯着床单一角,仰着脸,眼珠跟着杆子转。一有柿子掉下来,他们就轻轻挪步,让柿子稳稳落进布兜里。我们这些孩子围在旁边,眼睛眨也不眨地看着。那时候粮食紧,那一团团红,看得人直咽口水。

柿子堆成了小山,可队里人多,分到每家也就十来个。这时候,生产队长总会仰头朝树上喊:“顶上留几个,给喜鹊过冬。”他的嗓音沙哑,却带着一股子暖意。

我家院里也有棵柿树,树干细,结的果不多。爹摘柿子时,也总在树梢留几个。我仰头问:“爹,咋不都摘了?”爹用粗糙的手掌抹抹我的头:“给鸟儿留口吃的。它们饿死了,开春谁帮咱捉虫?”

分回家的柿子,总有磕破的。娘从不糟践,她把破柿子切成薄片,用麻线穿成串,挂在屋檐下。北方的秋风利索,几天工夫,柿片就缩成了暗红的干儿,甜得扎实,成了我们难得的零嘴。那年我六岁,到底没抵住那甜香,趁家里没人,偷偷找来长竹竿去够。谁知手一抖,整串柿饼哗啦啦掉下来。我正慌里慌张地捡,爹娘从地里回来了。看见我的狼狈相,他们一愣,接着就笑了。娘点着我的额头:“怪不得檐下的柿饼一天比一天少,原是你这小馋猫作怪!”那笑声里,没有半点责怪,全是宽容。

后来坡地上的老柿树被砍了。可我们姐妹四个,肚子里那条叫“馋”的虫还在。每年秋天,爹就约上七八个劳力,带着干粮,拉着架子车,步行二百多里去太白山买柿子。那路坑坑洼洼的,赶上雨天,更是泥泞难走。这一去,总要十来天。

那些日子,我们天天盼。当架子车吱吱呀呀回村的声音传来时,我们就像燕子似的飞过去。娘把爹拉回来的柿子,一层层、一摞摞,仔细摆在堂屋的架板上。每天放学回家,都能吃上一两个娘焐得软软的甜柿子。那甜往心里钻,成了我对清贫岁月最温暖的记忆,到现在也忘不了。

前些年回老家,发现家乡变了样。新房一栋接一栋,家家户户房前屋后都种了柿树。深秋时节,整个村子像罩在暖红的光里,熟透的柿子没人摘,扑嗒扑嗒掉在地上,摔成一摊摊金红的泥。几个老人坐在门前晒太阳,望着满地的果子喃喃:“如今谁还吃这个,落得满地脏,不如砍了干净。”

我遇见几个玩耍的孩子,问他们:“树上的柿子那么红,咋不摘来吃?”孩子们眨着亮晶晶的眼睛,一脸不解:“水果都吃不过来,猕猴桃、苹果、梨都不爱吃了,谁还吃这个?糊一嘴,麻烦。”说完转身跑开,追着他们的新式玩具。

我愣在那里,心里空落落的。想起我的童年,那时连白面馒头都是稀罕物,更别说各样水果了。而这柿子,曾是我们心里最亮的盼头,是清贫日子里的一点暖。我弯腰从地上拾起一个还完整的软柿,轻轻掰开。夕阳下,那金红的瓤依然润泽,蜜样的汁水慢慢渗出来,散发着穿过时光的、不变的甜香。

忽然间,生产队长沙哑的吆喝、爹留柿子时沉默的背影、娘穿柿饼时专注的侧脸,一齐涌上心头。原来,那些刻意留在树梢的柿子,早就不只是柿子了。它们不仅喂饱了冬天的鸟雀,更在流淌的岁月里,悄悄长成了另一种果实——它结在我们心里,名字或许叫“念想”,或者叫“余地”。

它无声地教会我们:日子再紧巴,也要懂得留一口给其他生灵;生活再忙碌,也要为记忆留一处柔软的角落。物质的丰盈或许会让某些具体的事物“贬值”,但那份愿意“留一口”的温厚与善良,那份对天地自然的感念与馈赠,才是人生中最不该丢失的甜。

任凭光阴怎么走,愿我们总记得,给这世界留一点甜。这份甜,最后滋养的,是我们自己的心。


编辑:张雨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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