谭德成专栏|母亲
作者:谭德成
文章来源:七一客户端发布时间:2025-10-23 10:24:14
城里的天气是入秋以来最带寒意的一天。小雨,从昨晚下到天亮,花草藤蔓掐不断的雨珠,淋湿了小区通往林子深处的幽径。撑着一把黑色雨伞的我,思绪里飘着淅淅沥沥的声音,仿佛回到了乡下的那座老屋,看到了个子矮小的母亲,老来有些佝偻的背影……
上世纪60年代初,我5岁那年,一个雨夹雪的冬月间,能下地参加生产队劳动的全体社员,个个双手交叉伸进衣袖,抱着腰,蜷缩在公屋里烤火评记工分。一个陌生的中年妇女,把我母亲喊了出去,扯着母亲衣尖角的我,也跟着出来。那时我赤着脚,一根用稻草搓成的绳子,捆着身上补了一个又一个疤的小棉袄,脸颊冻成的疮,还有丝丝血印。把母亲喊出门的那个人,她弯着腰,蹲下来,摸着我冰凉的手,说了几句话后,起身又把母亲的手拉着,说了很久很长的话。接着母亲和父亲站在凛冽的寒风里,在矮矮的屋檐下,用颤颤巍巍的双手把我交给面前的“陌生人”。那天,连下了两面坡,来到一条大河边上的新地方,延续着我的童年。就像是一棵树,从一个地方移植到另一个地方,年轮里永远记录着第一次移植的震动。
后来,听一字不识的母亲说,当时家里已是穷得舀水不上锅了。父亲因病丧失了劳动力,全家人吃了上顿饭找不到下顿饭。没有子女的伯父看不下去了,瞒着伯母托人来家把我带走。我在家里兄妹中是老二,到了伯父家成了老大,深得伯父的爱。但是母亲那块“心疤”,每见伯母一次,都会隐隐地痛,哭不出声的泪水只能咽在肚里。现在想起来,我还为母亲流泪。
记得我10岁那年的腊月,一天下午,放学回家的我,正在河坎上放牛。院子里的同学神神秘秘地跑过来说,我母亲在前面的河边坐着,背篼里装有一钵稀饭和半碗咸菜。我当时就明白了,肯定是哥哥从北山老家上南山顶上挑煤炭了,母亲在这儿等着接他松个肩、歇个气。迫不及待的我,爬上牛背就跑,没想到此时伯母在坎上地头发现了,黑着脸喊我赶紧回家,还骂着我鬼胆儿大了。没见着母亲的我,当时心里非常恨伯母,心头嘀嘀咕咕到晚上,才敢捂着被子流泪,释放想念母亲的情绪。后来,再后来,院子里人说,伯母也没有上过学,性格强,精瘦的脸,很要面子,在几妯娌面前从不示弱。最怕的是人家捅她“背脊骨”,说她没有“后人”。在领养了我以后,她就非常自私地护着她养的“果子”,绝不让人从她手中摘走,谁要是欺负我,她会没完没了地破口大骂人家好几天。逢年过节伯父带我回家一趟,伯母的脸色也是很难看的。但在伯父面前,伯母也是无可奈何。好在随着时间推移,老去的伯母一直在身边,跟着我工作岗位辗转十多年,有了由乡进城的户口后,包容了一直在乡下的母亲。
到了古稀之年的母亲,患了小脑萎缩症,精神时有时无地恍惚,情绪不稳定,还伴随焦躁。有一天,清晨侧翻下床,尾椎受损。我去医院看她,她还是像往常一样,再大的委屈、再大的伤痛,表现出来的都是淡然,目不转眼地看着我,把我的手放在她的手里,感受到了她的心里有从来没有过的敞亮。对眼前的事情模糊,但过往的事,几天几夜说不完。床前她说我赶场走散的事,至今没有忘。那是我4岁的时候,看见鸡窝里有蛋,哭着要吃。母亲摸着我的头,轻轻地摇头说不行,那要去赶场卖了买盐巴。到了赶场时,我死活缠着要去,母亲最后让我去了。当鸡蛋换成了钱时,我又哭着要吃面条。心肠一生都软的母亲,摸了摸手头折来折去的几角钱后,排队为我买了一碗八分钱的清水面条。转身喊我吃的时候,我却被赶场的人挤散了。母亲像发疯似的满街找遍了,不见我的影子时,迎面碰上了生产队的人,说我在场口一棵榆树下站着的。母亲跑过来,我看见她哭了,我也哭了。再回去时,那碗摆在桌上的面条,只剩下了一个空空的碗。那一刻,母亲把我紧紧地搂在怀里,现在都还记得母亲泪水咽进肚子里的声音……
母亲80岁那年走了。走之前见了最后一面,脸有红光,轻轻颤动的嘴角向上翘着,留下了弥留之际的无憾和安详。当夜,我写下了《别亲娘》,追思母亲。
…………
那年那月那一天/狂风扫不走冰霜/娘用泪水熬碗汤/我在檐下别亲娘/娘说记住生我的地方/不忘这里的草根和兄长/没有说完的那些话/都塞进了我的行囊
我的眼里是娘的忧伤/我的耳里是娘的希望/娘的最后一个抚摸/烙在我的脸庞/娘那一身的暖流/一下涌满我的心房/娘那无限的牵挂/总是伴我在风雨路上
…………
虽然从5岁起我就离开母亲,但是一种难以解释的血脉牵挂依然存在。会偷偷想象“如果当初”的另一种人生;会留意她生活的地方的消息;会在某个时刻,突然发现自己很理解她、心痛她……这种牵挂不是出于责任或深厚感情,而是源于一种对生命本源的好奇与连接。
我知道当初母亲的舍弃是为了让我能活下去,所以我一刻也没有责怪过她。感谢她给我了生命,感谢她在艰难的岁月里为我的未来做了一次勇敢的选择。

编辑:罗欣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