施崇伟专栏｜十月追月到黄楼，一砖一墨遇东坡

十月的月光还沾着江津老家的桂香，我已载着“追月”的念想驶上高速。这趟自驾游的第一轮“月”，不是天边的清辉，而是藏在徐州故黄河畔的东坡先生。  

两天疾驰一千六百公里，车轮碾过夜色时，总想起他“竹杖芒鞋轻胜马”的豁达，倒觉得这奔波也成了与古人的隔空对话。

入住古城“云上·小筑”的次日清晨，我踩着沾露的石板寻向黄楼。故黄河的水带着初秋凉意，苏北的风裹着草木的腥气漫过堤岸。走到庆云桥东，忽见一抹明黄从梧桐绿荫里跳出来：三层楼阁立在泗水河边，黛瓦压着朱柱，檐角悬着的铜铃被风拂得轻响，像老人低低的絮语。明知它几经迁移，可我仍心怀敬畏地放轻脚步，仍觉得触到了千百年前的时光。

拾级而上，门侧两通石碑先留住了我的目光。右侧是苏轼亲书的《黄楼赋》，碑石上那些被风雨磨出凹痕的字迹，仍能辨出笔锋里的沉劲，仍能让人感受它顺着指缝渗进心里的力量。“上可览云龙之烟霭，下可瞰黄河之波涛”，字里行间好像还飘着元丰元年盛夏的湿热。我曾读到过他在《答吕梁仲屯田》里的诗行，“黄河西来初不觉，但讶清泗流奔浑”，想来他筑楼时，眼前定是黄河奔涌的模样，所以才要把“镇水”的心愿，一笔一画刻进石碑。左侧明正统年间的重修记，碑角爬着青苔，“黄水为患”四字被岁月晕得模糊。是啊，这座楼从来不是孤立的，它跟着徐州的水患走，跟着百姓的平安走，千年里始终站在故黄河边，像一位守护者。

楼前地面嵌着一幅苏轼行迹图，我蹲下来，顺着图上的墨迹“走”过眉山、汴京、凤翔、密州、杭州、黄州……最后停在徐州。这是我追寻先生遗踪的又一站，登州、颍州、定州还在行程单上，可此刻望着黄楼，忽然觉得那些未到的地方，早被这一砖一瓦连在了一起。

步入一楼，旧物的气息扑面而来。清代的铜铃挂在木架上，铃身刻着“黄楼镇水”，锈迹像一层薄纱覆在上面。我仿佛听见深夜里，风撞响铜铃，守楼人披衣起身，往楼下望一眼静静流淌的黄河，才敢重新躺下。民国的“黄楼”匾额挂在墙中央，烟火把字迹熏得发黑，可边缘还留着漆匠当年细心描的金边，想来那时重修此楼的人，也怀着对苏轼的敬仰，才会把细节做得这样妥帖。最让我驻足的是墙角的展柜：半块宋代青砖躺在丝绒上，砖面上有个浅浅的指印，指腹的纹路还隐约可见。或许是个民夫，刚从黄河里捞起淤泥，就匆匆将砖嵌入墙中。他当时会不会想：这楼立起来，家里的妻儿就不用怕洪水了？

登至二楼，倚在木窗前，视野被拉得很远。故黄河像一条碧带绕楼而过，游船划过河面，溅起的浪花沾着阳光，落在对岸的城墙上。城墙的垛口间，偶有游人探出头来，身影与千年前戍卒的轮廓隐隐重叠。千年前的东坡先生，或许刚处理完政务，捧着一盏温热的徐州茶，望着楼下往来的百姓，嘴角噙着笑，想着“且将新火试新茶，诗酒趁年华”。茶盏里的热气模糊了他的眉眼，却把“为民”的心意，留在了这窗前的风里。

西壁挂着的《黄楼会饮图》，把我的思绪拉回了黄楼落成那日。画里苏轼与他的同事、文友围坐在案前，案上摆着徐州的蜜渍金橙，新酿的酒在盏里泛着泡沫。大伙吟读苏辙、秦观的文句，苏轼则抬手举杯，笑容里满是坦荡。我盯着画里的苏轼看了很久，思虑黄楼的深意：它的砖石是用来抵御洪水的，可它的笔墨是用来滋养文脉的；苏轼筑楼，是给徐州筑了一道物理的屏障，而他的诗文，是给徐州筑了一道精神的根基，二者拧在一起，成了徐州人心里拆不散的记忆。

下楼时，风比来时更柔了，檐角的铜铃声也慢了下来。阶前的几株野菊冒出嫩绿的芽，蹭过我的裤脚，软乎乎的。我想起苏轼在《赠刘景文》里写“菊残犹有傲霜枝”，这黄楼不也像这菊？它毁过、重建过，历经千年风雨，却始终带着一股不服输的韧劲。它不张扬、不喧哗，只把苏轼的故事、徐州的记忆，藏在一砖一墨里：砖缝里藏着抗洪的泥水，墨迹里藏着文人的风骨，铜铃里藏着平安的期盼，等着每个愿意停下脚步的人，去触摸那些被时光浸润的温度。

离开时，秋阳当空，把黄楼的朱柱染得金黄。风又起，铜铃轻响，像是东坡先生在耳边轻声吟诵：“此生此夜不长好，明月明年何处看？”我回头望了一眼黄楼，心里豁然开朗：“追月”的意义从来不是找到某个具体的地方，而是在这一砖一墨里，读懂先生“为生民立命”的情怀，读懂一座楼跨越千年的坚守。

黄楼从来不是一座屡建屡毁的建筑。它是苏轼官德的载体，是他站在城墙上抗洪的身影，是他为百姓谋平安的心意；它是文人风骨的象征，是他与友人会饮的诗酒，是他笔下“人间有味是清欢”的豁达；它更是徐州人的精神坐标，是洪水来时的依靠，是岁月里的念想。

这趟“十月追月”的第一站，我在黄楼追上了属于我的“圆月”。它不在天边，在东坡先生的笔墨里，在黄楼的砖石里，在每个懂它的人心里。往后再想起这趟旅程，或许会忘了车轮碾过的路，却不会忘了故黄河畔的那抹明黄——那是苏轼留给人间的温度，是岁月留给我们的答案。

编辑：杨东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