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世泽专栏｜潼南这座城⑧界山青石山

那山，叫青石山。我知道其山，知道其名，并不很久。

去年春夏，我寻访潼南人工运河。20世纪70年代，潼南6万精壮劳力，沿着涪江左岸30里摆开战场，开挖一条30里长的人工运河，在涪江引水发电。从涪江拦截大坝处的三块石出发，经姬家坝、花滩桥、桂花口、姜家坝、大岩洞、长岭岗，达终点观音场。从三块石到大岩洞，依顺山势，蜿蜒逶迤，一路平缓。到了长岭岗，就得爬上斜斜的长坡，人在高处走，水在低处流。低处的渠道，斧劈刀削，垂直绝壁，深深凹陷，流水徜徉，淙淙吟吟。同行的文史学者告诉我，这个长岭岗，有一个古地名——青石山。

其实，我在青石山来来回回，过往多少次，记不清。十多年前，我从潼南的涪江之南搬到涪江之北的城市新区居住，一到那里，就发现一个好去处。每天的清晨或傍晚，出门，向西，走一段街，上桥，过桥，折返，那是一条观景、健身的好路线。

观景，就是于桥上观江。桥，叫金佛大桥。我搬来涪江之北时，大桥才通车不久，这是潼南城区跨越涪江的第三座桥。自西而东的涪江将潼南劈为南北两块，隔河隔千里，桥，百姓无不期盼。20世纪90年代，第一座大桥横跨涪江。本世纪初，第二座大桥飞越涪江。那时，涪江南北的建设如火如荼，两座大桥已不能满足发展的需要，于是，这第三座大桥又横亘涪江之上，以此拉大构建50平方公里城市框架，促进“一江两岸三大片”一体化建设。

江，就是涪江。在大桥上，可见涪江自天际而来，至此开拓一公里的宽景水域，浩浩荡荡，蔚为壮观。江，还有与涪江并流的运河，缓缓铺展，柔顺丝滑。如果说涪江是黄钟大吕，那么运河就是小家碧玉。

立于大桥观涪江，视野开阔，放眼长望，两岸塔吊林立，昼夜旋转，热火朝天，方兴未艾，城市如雨后春笋般生长，令人心潮起伏、热血澎湃。

而于运河之上，则是静静凝视，细细聆听，深深沉思。每每看到运河，就不由想起我的父亲。近50年前，父亲作为六万分之一，在涪江边挖凿运河，早起晚归，风餐露宿，酣战酷暑，勇斗严寒，耗去青壮年华。每每看到运河，就仿佛看到和父亲一样千万的人来来往往，穿梭不息，生龙活虎，气壮山河。每每看到运河，就听见铁锤的叮当声、板车的吱呀声、洪亮的吆喝声、连绵的号子声，千万声音交织环绕、永远回荡……而我无数次过往、无数次伫立的地方，就是长岭岗，还有一个很好听的名字——青石山。

《益州记》记载：“青石县出青石，可磬。”《九州要记》记述：“此山，天下青石无佳于此，可为钟磬。”《益州记》又录：“昔巴蜀争界……一朝迷雾，石为之裂，今犹如之，自上其下破处，直若引绳焉，于是州界始判。”

青石山被多种古籍记载，主要一是出青石，二是界山。

隋唐时，潼南境内设置青石县，因境内有青石山而得名。青石县治在今天潼南玉溪镇涪江畔的青石坝，青石山在青石坝濒临的涪江下游。潼南文史学者刘琳在其校注的《华阳国志》中说，青石山“北距青石故县水路约五十里”。康熙版《蓬溪县志》又记：“青石山，蓬南百里许，与古遂宁相对。”古遂宁县治就在今天潼南城郊的大佛坝，正在蓬溪县以南百里处，“与古遂宁相对”的青石山，正是今天大佛坝隔涪江相望的长岭岗。

经文史学者考证表明，青石山，西起今天的大岩洞，东至今天的莲花寺山脚下，长约1500米，高30余米，有场、有坝、有石、有溪，实为富庶而神奇的所在。

青石山有一个场，叫观音场，1912年组建东安县（1914年更名为潼南县）时，由蓬溪县划出的11个场镇中的一个。青石山的两边为平坝，有上坝、后坝、下坝、井田坝。青石山的周边流淌溪水，有龙潭溪、桂林溪、桂花溪。青石山的还有许多石头。鲤鱼石，1993年《潼南县志》说：“青石山，下临涪水，相传内有神鲤，每见必坏舟云。”这其实是涪江里的一块巨石，其在修建金佛大桥时被毁。洗布石，立于涪江边的三块大石，长七八米、宽五六米、厚三四米，崖石层次分明、石质松软、五彩斑斓，有红、黄、青、绿、紫等色彩，是天然矿物质染料，在石上洗衣，衣物颜色鲜艳。相传西汉吕后想据为己有，派大将樊哙去取，樊哙刚把石头装上大船，突然涪江波浪汹涌，掀翻大船，石头滚入江中，再也寻找不见。此外，还有五虎石、莲花石……

而最为表明青石山身份的，当然，就是青石。据文史学者考证，青石山有一块巨大的青石，长约500米、宽约60米，状若巨鱼背脊，色为青灰，纹理纵横，石质坚硬。“青石县出青石，可磬”“天下青石无佳于此，可为钟磬”，这就是可以制作钟磬且天下无出其右的青石。

钟磬是古代打击乐器，由钟和磬组成，声音清脆悦耳，富有神秘的韵律感。钟磬在古代的地位非常重要，不仅是一种乐器，更在礼仪活动、音乐表现、社会地位象征等方面扮演了重要角色。钟磬的尺度和音律与历算权衡密切相关，是古代朝聘祭祀等礼仪活动的必备乐器，深受古人重视。钟磬在佛教中也被用作法器，在做法事时，常要敲钟击磬，如果寺庙钟磬长鸣，说明寺庙香火旺盛。

青石山出产上佳的青石，青石县以此得名。涪江水运繁荣，交通便捷，可以想象，远近前来采取青石者甚众，青石山无疑闻名遐迩，无数古籍争相记载。四川文史专家幸晓峰在其关于三星堆的相关研究论著中指出，三星堆祭祀坑里发出声音石料的来源，可能“取自古巴蜀境内制作玉石器的石料……青石就是这种原料”，这也许就是三星堆人沿涪江而下到青石山采集的青石吧？

青石山的石材也是绝好的建筑材料。1976年，潼南举全县之力修建三块石水电站，为在涪江引水发电，挖筑一条30里长的人工运河，运河经过青石山，须得开凿400多米长、20多米深、30多米宽的石槽，施工难度异常艰巨，数千人挥动錾子，扳动钢钎，抡动大锤，一点一点地掘，一寸一寸地锤，苦战了一个冬春。当凿至石下十米深处，但见颜色青黑，块状排列，层层叠叠，尤为坚硬，铁锤猛敲，钢钎钻凿，溅出星星火花，击发声声脆响，青屑黑尘飞溅四处，人的全身皆为青黑。此处掘开运河通道，而开出的石料，又成为发电厂房上好的基石。

今天，当我走过青石山，仿佛听见叮叮当当的敲打声与清脆悦耳的钟磬声，交织在一起，如雨滚落的汗珠，矫健挥舞的身影，以及钟磬敲击的袖舞，在时空中来回穿梭……

青石山声名远扬的另一个因素，大概就是界山吧？青石山是古代巴、蜀的分界之地。

《郡国志》有云：“昔日巴蜀争界，历岁不决。汉高帝八年，一朝密雾，山为之裂。”“其山高九丈，遂为二州之界。”青石山，即今天的长岭岗，是古代巴、蜀二地分界的重要地标。

西南大学教授蓝勇在相关著述中指出，春秋战国秦汉时期，巴与蜀之间存在一条带状分界线，其经多方考证，复原出分界线的大致走向，分东线和西线两个路线，但无论是哪个路线，青石山都在古巴蜀的分界线上。在史学界，青石山的“界山”身份没有异议。

“俯瞰长江盈盈如带，青山百叠缭绕烟云，翠柏文竹交掩映，于轩甍户牖见玉溪之清波，风门之爽籁，隔岸锦屏……”清人奚继徽在《重修鹫台寺记》中，描绘了青石山一带风光旖旎，美丽如画。

《华阳国志·蜀志》记载：“士女贞孝，望山乐水，土地易为生事。车骑将军邓芝雅有终焉之思，后遂葬其山。”

三国时期，潼南境域分属广汉郡德阳县（今重庆潼南大佛坝）、巴郡垫江县（今重庆合川）、键为郡牛鞞县（今四川简阳），青石山一带属于广汉郡德阳县。三国蜀将邓芝曾任广汉太守，一定到下辖的德阳县来过，一定来巡检过边界地带，一定来亲眼看过青石山，一看不要紧，但见山环水抱、景色秀美，土地肥沃、物产丰富，百姓乐居、生活富足，好个安逸而神奇的地方，他流连忘返、心驰神往，有“终焉之思”，实想“葬其山”。

潼南文史学者考察发现，在青石山不远处原有大坟包，据老人叙述，在20世纪六七十年代置土造田时，挖掘到一些埋葬品，有铜钱般大小的玉璧纽扣和青石样的石刀、石片等，那或许就是邓芝的墓葬之地。

如今，青石山附近那个或许埋葬邓芝的“大坟包”早已消去，取而代之的是巍峨的高楼。还有，青石山周边的场、坝、溪也已消失，成为城市的一部分，成了纵横交错的街道、整齐排列的大楼、美丽宜人的公园。还有，青石山的青石也已采集而去，古代制作钟磬，演奏和美动听的悦耳之音；今天建造发电的厂房，在黑夜里为人们带来光明和温暖。还有，青石山也早已不是府州郡县的分界之山，那里成了城市的一部分，往西是金佛大桥；往东是城市大街，畅通潼南江北城市新区的东西大通道；往南是湿地公园，汩汩欢唱的运河，绿树成荫的步道，繁花似锦的坛园，配套完善的设施，人们休闲的好去处；往北是蔬菜基地，浩浩十万亩，生鲜品质优，四季产销忙，担当大菜篮，乡村振兴的大支柱……

青石山，潼南历史的见证者，新时期建设的参与者。青石山，业已不是“边界”之山，却也还是“边界”之地。青石山，在默默地思考，时间走到哪儿，历史推在何处，怎样担任角色，如何把好“边界”，以不负时间，以不负历史……

我已形成了习惯，每天的清晨或傍晚，依然出门，依然向西，依然走一段街，依然上桥、过桥……在来回间，走过青石山，凝望青石山，倾听青石山……

青石山知道，怎样演绎一部沧海桑田的故事。

编辑：罗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