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小虎专栏｜寻找丁佑君①雅安、汉源、西昌

走不尽的山峦的起伏，河流和草原，

数不尽的密密的村庄，鸡鸣和狗吠，

接连在原是荒凉的亚洲的土地上，

在野草的茫茫中呼啸着干燥的风，

在低压的暗云下唱着单调的东流的水，

在忧郁的森林里有无数埋藏的年代。

（穆旦《赞美》）

——题记

重庆市委党校图书馆的草坪上矗立着一座汉白玉雕像。那是一位年轻的女性，短发齐颈，容貌清秀，眉头微蹙，目光炯炯地望着远方。她就是丁佑君烈士。第一次到党校学习的同志总会在雕像前驻足，一边端详，一边认读雕像前的介绍：

“丁佑君是我校前身西康人民革命干部学校第一期五班学员，先后任西昌女中军事代表、西昌盐中区委青年干事。1950年9月18日，在西昌征粮工作中，不幸被暴乱土匪围捕。面对叛匪的威逼利诱和暴虐，丁佑君正气磅礴，宁死不屈，严守机密。9月19日被杀害。牺牲时，年仅19岁。”

如今，重庆的年轻人对丁佑君已经有些陌生。简短的介绍无法充分展现她的生平，反而让人生出许多疑惑：远在西康（今四川西部、西藏东部）的干部学校为何跟重庆产生联系？重庆党校半个多世纪的历史中也出现过不少知名人物，为何偏偏为她立像？

在丁佑君牺牲70多年后的一个深秋，我踏上了寻找她的路。

一、雅安

汽车穿过成都平原，朝西南方驶去。沿途的风景，仿佛穆旦《赞美》开头的句子。从雅安开始，我便大致沿着丁佑君当年的足迹前往西昌。1949年12月，西康和平解放。1950年1月，为解决西康地区干部紧缺的问题，西康区党委决定成立一所短期政治训练性质的干部学校，在成都招生，到雅安办学，定名为西康人民革命干部学校，简称“西干校”。西干校招生的消息在成都青年当中引发热烈反响，报名者超2000人，经考试录取1035人，当时在成都市立女子中学读书、接受过革命思想的丁佑君就是其中之一。

西干校学工队伍1300余人，2月8日从成都赶往雅安；2月12日在新津到邛崃途中遭遇大规模土匪袭击，牺牲9人，轻重伤22人，物资全被劫走。全校师生被土匪围困在邛崃城里长达1个多月，饥寒交迫，上百人病倒。危急时刻，西干校成立临时党委，协调救援物资，纪念死难同学，开展互帮互助，做好思想工作，在敌人的枪炮声中举行开学典礼。在学校的精心教导下，这次血与火的经历成为同学们一次深刻的思想洗礼和革命启蒙教育。这段经历也使丁佑君充分认识到敌我斗争的残酷，更加坚定了投身革命的决心。1950年4月29日，丁佑君在校光荣加入中国新民主主义青年团。

1950年5月23日，西干校举行第一期学员毕业典礼，丁佑君等64人被评为学习模范。毕业后，丁佑君申请到艰苦的昌都地区工作，但学校安排她留下参加青年工作干部的集训。集训两周后，她被分配到西昌专区工作。1950年6月8日，丁佑君和150多位同学一起，在一个班的解放军部队护送下，朝着西昌前进。

直到现在，去西昌仍然不是一件轻松的事情。我中午11点半从成都坐大巴出发，到西昌汽车站已是傍晚7点。70多年前，西干校所在的雅安和西昌之间连公路都没有，队伍只备了少量马匹供病弱同学骑乘，绝大部分同学全靠双脚走完400多公里，一路翻山越岭，十分艰险，刚出雅安就面对海拔能有3000多米的大相岭，上下山共计20多公里，从凌晨4点半一直爬到夜里。一路上，丁佑君带头唱起西干校人人会唱的《到西康去》，还有她非常喜欢的《歌唱二小放牛郎》等歌曲，鼓舞大家前进。每到宿营地，她总是不顾劳累和脚底的水泡，和男同学争抢着打水、烧水，把热腾腾的洗脚水端到同学们面前。

今天的大相岭底下，泥巴山隧道纵贯而过。隧道全长约10公里，穿越17条大断层，埋深超过1000米的路段达5公里，最大埋深达1650米，通风斜井长1500米，地下风机房达6000平方米，建成时是西南地区最长和世界第一埋深的高速公路隧道。如今一个多小时的车程，丁佑君和她的同学们当时走了整整5天。

二、汉源

汽车穿过泥巴山隧道，来到汉源县，大渡河奔腾东去，在此形成一个湾。今天，这里拦水筑坝，形成了一个大湖，湖光跃金，水鸟翔集。1950年6月13日，丁佑君所在的队伍翻过大相岭，下到清溪城，抵达大渡河畔的汉源富林，整顿行装，补充给养，准备渡河。在这里，她听闻了张开泰同学牺牲的消息。

张开泰是西干校毕业学员里第一位牺牲的同学。他是四川合江人，生于1931年，参加革命前就读于成城中学（今成都市田家炳中学），受进步思想影响，曾参加反饥饿、反内战、反迫害斗争，考入西干校后分配到十班。“二一二”事件（即前文提到的1950年2月12日西干校师生遭遇土匪一事）中，他冒着危险带领同学们安全转移，事后获得学校颁发的“互助友爱奖”奖状，又在以后的学习中被评为优秀共青团员，所在班级被评为优秀模范班。毕业分配时，他主动要求到艰苦的地方去工作，被分配到汉源县。

6月，张开泰被派去离县城60多公里的美罗乡（今美罗镇）搞征、借粮工作。当月11日，土匪趁解放军驻美罗部队去汉源城整训之机，悍然发动叛乱，攻占了美罗政府。当时正在美罗乡三索窝（今石棉县迎政乡新民村）一户农民家中的张开泰突然被匪徒包围。战斗中，张开泰孤立无援，随身携带的子弹和手榴弹均用完，大腿中弹，血流如注，惨遭俘虏，当场被土匪用棍棒打得奄奄一息，昏迷中又被土匪用绳子绑在一根棍棒上，准备抬到匪首处讨赏。

在生命垂危的情况下，张开泰仍义正词严地向土匪宣传人民政府“首恶必办，胁从不问，立功受奖”的政策，责令土匪向人民政府缴械投降。土匪恼羞成怒，竟丧心病狂地将他甩在岩石上，见其尚未断气，又用乱石和棍棒活活砸死。6月13日，在汉源县安乐乡鹤梧村（今安乐镇鹤梧村）搞征、借粮工作的西干校十班同学李祖槐也被叛乱土匪杀害。当时他正随同驻军排长下乡发动群众，途中被30余名叛匪包围，两人奋力反击，身中数弹，双双牺牲。

听到同学牺牲的消息，大家都无比悲愤。丁佑君没有被这恐怖的消息吓倒，她坚定地说：“我们的同志光荣牺牲了，我感到悲愤，这是我们革命工作者的光荣。这样的死，是死得光荣的。我们又看到刘胡兰的精神了，我一定要踏着他们的血迹前进，一定要为他们报仇！”

三、西昌

汽车从雅安到西昌总共花费近6小时，当年丁佑君和她的同学们走了半个多月。他们一起乘木船横渡大渡河，到达对岸的大树堡，又先后经过越西、礼州，晓行夜宿、风雨兼程，终于在6月底到达目的地。

在丁佑君这批青年工作干部到达之前，没有参加集训、毕业即分配到西昌的同学们已经来了半个月。多年以后，钟铭祥同学回忆道，一到西昌，同学们便被这“川南胜境”的美丽风光吸引住了，“天是那么地湛蓝，月是那么地晶莹，气温是那么柔和，群山是那么青翠，邛海里渔船点点，泸山上古刹隐隐”。等丁佑君这批同学到达时，前批到达的同学们早已到西昌、德昌、会理、冕宁、宁南等地开展工作去了。

以前，西康省辖区分为宁属（凉山地区）、雅属（雅安地区）和康属（甘孜州和昌都地区），西昌是宁属地区首府与战略要冲。1950年3月27日，西昌解放。但是，一批反动分子潜伏下来，妄图颠覆新生政权。他们勾结恶霸地主、地痞流氓，制造种种谣言，蛊惑群众、杀人放火，破坏社会治安，秘密策划武装暴乱。这些事实，同学们在投身工作之后都有了切身体会。

被西昌军管会分配到西昌女子中学（今西昌市第一中学）任“军代表”后，丁佑君身着黄军装，头戴灰色干部帽，脚蹬草鞋，背着被盖卷就到学校去了。当晚，在学校图书馆的角落里，她在两张高板凳上放上两块宽木板，再铺上一张草席就住了下来。刚到学校时，由于丁佑君年纪轻，又是女同志，一些教师和高年级的学生质疑她的能力，有些轻视她。开始，学校师生对她敬而远之，虽经她百般努力，工作还是难以全面展开。

丁佑君向领导请教，还去找其他学校的“军代表”交流，很快改变了自己的工作方法：主动深入到老师和学生中去，每天找他们谈心，主动融入他们的学习和生活，广交朋友；教学生们唱革命歌曲、扭秧歌；讲革命故事，启发学生的爱国热情；帮助学生成立学习小组等。她认为要转变师生的思想观念，就先从打扫卫生做起，于是每天早上起床后就独自在图书馆周围打扫清洁卫生。老师和学生看到后感到很惊奇。丁佑君笑着说：“我们说‘劳动创造世界’，这不是最直接的用劳动创造一个清洁环境吗？”在丁佑君身体力行的带动下，老师和学生纷纷拿起扫帚，开始在校内打扫，后续还逐渐走上街头。丁佑君的辛勤工作终于换来了老师和学生的理解、支持、尊敬。师生们变得都很喜欢她，经常到她的住处向她请教问题、学习革命理论知识。

而当丁佑君在西昌女中紧锣密鼓地开展工作时，一些分配到其他区县的同学已经开始遭遇严酷的考验……

编辑：刘泳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