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学|炊烟散尽
作者:杨进峰
文章来源:七一客户端发布时间:2025-11-06 15:43:14我生于1969年,十八岁离开家乡。如今再回去,已经看不到炊烟了。
记忆里的炊烟总是伴着暮色升起。那时放学,远远望见村里飘起几缕淡淡的烟,心里就踏实了。烟是家的记号,是母亲在灶台边忙碌的信号。如今的孩子放学,看见的是屋顶的太阳能板和墙外的空调机。他们不会明白,曾经有一缕烟,能让走再远路的人心里都安稳。
那时候,家家门前堆着柴禾,玉米秆、麦草、棉花秆,堆成一座座小山。春天过后,柴堆一点点矮下去;入了秋,又一座座垒起来。柴禾是生活的依靠,却也带来不少麻烦。烧柴做饭,屋里房梁被熏得乌黑,灰絮挂在屋顶,像蜘蛛网,时不时掉下来,落在人的头上、衣服上。有时揭开锅盖,正好掉进锅里。母亲总是一边往外挑灰,一边叹气:“什么时候才能干干净净做顿饭?”
母亲做饭的样子,我还清楚记得。她坐在灶口,一手往灶膛里送柴禾,一手拉着风箱。呼啦呼啦的风箱声中,火苗“噗”地蹿出来,映红了她流汗的脸。那时的厨房总是烟雾缭绕,梁柱漆黑,母亲的咳嗽声常常在灶间响起。冬天还好,夏天厨房像个蒸笼,母亲从里面出来,浑身湿透,满脸烟灰。
现在的厨房,燃气灶一拧,火就来了;电磁炉一按,锅就热了。村里通天然气时,母亲摸着土灶发了好一阵呆——这是她用了大半辈子的灶台。可没过多久,她就习惯了新灶台。做饭快了,屋里干净了,衣服不再沾柴草,咳嗽也少了。她说:“这才是好日子。”
去年冬天回去,竟看见老屋的烟囱冒烟。赶过去,是邻居张奶奶在用土灶打搅团。她说煤气灶做不出那个味道,特意起了多年不用的灶。我站在灶边,看着那跳动的火苗,眼睛忽然湿了。张奶奶塞了一把玉米秆进灶膛,轻声说:“你看这火,多暖和。”是啊,暖和。可她也说,就做这一回,孩子们不让常烧,“太呛人,不卫生”。
黄昏时,我站在村头。夕阳还是那个夕阳,村子却不是从前那个村子了。没有炊烟的傍晚,天特别蓝,空气特别清新。家家户户的灯光亮起来,比从前的煤油灯明亮多了。村里的路硬化了,再不是雨天一脚泥;院子整洁了,柴草堆不见了;厨房的墙壁雪白,再没有黑灰落在饭菜里。
我知道,炊烟散去的不是温情,而是艰苦。那些柴灰满屋、烟熏火燎的日子,是母亲那一代人的辛劳。如今窗明几净、灶台整洁,正是他们盼望的好光景。母亲常说,从前最怕过年大扫除,梁上的灰怎么都扫不干净,现在轻轻一擦就干净了。
有时候我想,我们告别的不只是炊烟,更是一种与艰辛相伴的生活方式。那些在柴烟中熏红的眼睛,那些被柴草划伤的手,那些因烟灰而重做的饭菜,都随着炊烟一起远去了。这不是遗憾,而是进步,是千千万万个像母亲这样的普通人,用大半生的辛劳换来的进步。
张奶奶最后还是拆了土灶。她说,孩子们说得对,不能因为念旧就守着落后的东西。但她把灶台的一块砖留了下来,放在新厨房的角落里。“看见它,就想起那些年是怎么过来的,就更懂得珍惜现在的好日子。”
那些散去的炊烟,其实从来没有真正消失。它们化作对美好生活的期盼,飘在远行人的记忆里,落在千家万户的厨房中,只是换了一种更干净、更温暖的方式,继续守护着人间烟火。当我们坐在明亮的厨房里,吃着干净的饭菜,听着母亲不再咳嗽的声音,我们知道,这就是炊烟最美的归宿。
温暖从来不是某种固定的形式,而是生活本身向前流淌时,那份越变越好的希望。

编辑:张雨欣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