郝安专栏｜独领风骚之立冬赏析：纤笔一枝谁与似

一

二十四节气是土生土长、原汁原味的中华古气象物候学。前辈用他们颖悟绝伦的聪慧观象授时，勾勒出一幅科学的节令图谱，成为千百年来人们可以实实在在依附的烟火日子坐标。

立春立夏立秋立冬，合称四立，是以季节变化划分一年的四个重要标志性节点——

当太阳行至黄经225度，其直射点继续南移，北半球获得的日照时间愈发短促，热量散失的速度开始远远超过积累。这是地球公转带来的最直接结果。于是，大自然果断按下年度闭藏模式启动键，威风凛凛的立冬，便一把推开了又一扇季节的大门。

北风往复几寒凉，疏木摇空半绿黄。相较于乍暖还寒最难将息的立春，热情热度都欠火候的立夏，暑热就是赖着不走的立秋，四立当中唯有立冬干脆果敢，十分应景。朔风吹，秋过也。往往一夜之间一阵凛冽清澈的西北风涤荡过后，那弥漫于天地间最后一抹秋色便消失殆尽，冬天就那么不客气地来了。此时的季节版图，冬军已占据相当大的地盘。

立冬，毫无疑问是冬季的开始；但作为节气的立冬，它其实更像一个趋势预报，并不代表立即进入气象学上的冬天。按照气候学划分四季的标准，需连续五天的平均气温降到10摄氏度以下，方为冬季。

而且我国幅员辽阔，各地实际上的冬季并不是同时开始的。就地域来说，通常情况下最北部9月上旬就进入漫长的冬季了。西北东北的部分地区，约在10月先后迈入冬天的门槛。长江流域要迟至11月小雪节气前后，才开始看到冬天的景象。

现实中又是另一番情形。还在霜降头五天一候时节，新华社、中央气象台就频发大雨暴雨大雪暴雪预警，说北方地区气温持续偏低，南方气温变化剧烈。东北在经历了显著的降温过程后，多地宣布正式入冬。且预测一股呈现缓慢渗透南下、影响时间长特点的较强冷空气，还将自北向南影响中东部大部地区，让大江南北提前感受到常年11月甚至12月的寒凉。

立冬，意味着冬季风开始取代夏季风，成为主导。立者，建始也；冬者，月之余，季之尾，年之末，终也。但冬的意义，又绝不只是一种自然寒冷现象，也不只是终了那么简单。御风而至的立冬，名列四时八节，位在一季之首，从来就既是一个代表冬天来临的重要节气，也是一个仪式风俗繁复的文化时间。在更古早的岁月里，人们对于立冬的敬畏，是融入血脉的。一代代前辈的身体里，仿佛有一只钟摆，应和着天地间宏大而悠长的节律在轻轻甩动。

于是立冬的冬，进一步引申触类，谓万物收藏也。如此看来，它更像一套深入中国人骨髓的文化编码和行为指南，渗透着中国人的生存智慧与生活哲学。

只这收藏二字，就再精妙不过。它不单是描述将谷物收入仓廪，将白菜萝卜存放地窖；更是一种广大的、弥漫于整个自然界的生命策略。草木依次卸下繁华，将菁华凝于根须；走兽添厚绒毛，有的还要准备一场深沉的冬眠；连天空飞鸟也少了些聒噪，偶尔划过天际，留下一道迅疾的飞影。光秃枝杈的穿插，不规则线条的顿挫，每一种生物动物每一处凹凸曲折里，都蕴藏着与风霜抗衡过的力量。

玄序清冬，素妆朝天。于是乎，万物都在这场巨大的、不可违逆的节律中，由放转收，由张转弛，沉默地立于天地之间，袒露着最本质的风骨；也展露出一种生存的智慧，一种以退为进、以静待动的哲学。冬天庄严而朴素的美，也大约就深藏在这一份坦诚与深刻里。

原来冬天是收敛锋芒、积蓄能量的时节。就像一只动物从喧嚣中退回自己的洞穴，也像一个人在重大行动前的一声深沉吐纳。它在积蓄，在酝酿。是的，冬，并非终结，而是一个生命循环中不可或缺的沉思与休憩的篇章。万物都在此刻敛藏起锋芒与光彩，将生命的火种深埋，只为在寂静中，等待那一声来自将来的、遥远的春雷。

阳气潜藏、阴气盛极。经历了春夏秋的躁动燥热、喧阗喧闹，苍苍寰宇、茫茫众生渐渐地安详安静、平和平澹下来。大自然安排的冬令这样一段养精蓄锐的光阴启迪人类：文武之道，当一张一弛。是时候从春生夏长秋收的热烈奔放中停下来了——

转向内求，是为了滋养更深沉的力量；学会收藏，是为了更好地绽放。

二

褪去秋日最后一丝暖色的陕北初冬，苍茫粗犷，雄浑辽阔。硬朗的西北风开始展露它的威力，吹过山峁沟壑，卷起枯叶尘土，在带来一股股刺骨寒意的同时，也呈现出一种特有的肃穆之美。

冬有冬的来意，寒冷像花，花有花香，冬有回忆一把——

89年前的1936年11月中旬，立冬时节，红旗在西风落照中高高飘扬。中共中央、中华苏维埃共和国中央政府所在地，陕西省西北部边城保安中央机关的一孔大窑洞里，热气腾腾，暖意融融。

这里正在以中宣部名义举行一个隆重的欢迎会，招待刚刚在南京摆脱国民党囚禁，来到陕北保安的女作家丁玲。

她是第一个从国统区来到陕北苏区颇有名气的左翼女作家，担任过左翼作家联盟党团书记。1933年5月，在遭到国民党特务绑架后音讯全无，一度传言遇害。鲁迅听到这个误传消息悲愤难当，于同年6月作《悼丁君》并书写成条幅。

落照下的边关孤城不再寂寞，因为有了新人的到来；舞文弄墨的书生不再柔弱，因为加入到了阵图滚滚的洪流。中央文献研究室摄制的电视艺术片《独领风骚》，陈晋先生用散文诗一样的语言为我们倾情讲述——

苏区来了名作家，对钻了近十年山沟的中国共产党和红军来说，无疑是一件盛事。中共中央以罕见的规格接待了丁玲。

那天，在保安的中共中央主要领导人毛泽东、张闻天、周恩来都来了。一进窑洞毛泽东就问，我们的女作家在哪儿呢？丁玲一听这地道的湖南话，就赶紧迎了上去。这是丁玲第一次见到毛泽东。

欢迎会后，毛泽东问丁玲愿意做什么工作，她回答：当红军。主席高兴地说，好呀，还赶得上，可能还有最后一仗。

丁玲慨然随红一军团开往陇东前线去了。

不久，在庆阳前线，丁玲收到一首词，那是毛主席用电报发来的，后来发表时题为《临江仙·给丁玲同志》——

壁上红旗飘落照，西风漫卷孤城。保安人物一时新。洞中开宴会，招待出牢人。

纤笔一枝谁与似？三千毛瑟精兵。阵图开向陇山东。昨天文小姐，今日武将军。

用电报写诗传诗，这在中外文学史上恐怕也算一桩趣闻；由此也可见毛主席当时对投奔苏区的文化人寄望厚爱之深。丁玲从前线回来，毛主席又亲笔书笺相赠。后来每每忆起，丁玲总是充满感情地说，那是她一生中最幸福、最光荣的时刻。

一年前，红一方面军打胜了初到陕北的第一仗，也是结束长征的最后一仗，欣喜的统帅循着捷报中对地形地势的描述，曾写下一首给手下横刀立马彭大将军的诗。

饶有兴味的是，诗人笔下的两个文武将军在前线会面了。丁玲采访时任陕甘支队司令员的彭德怀，写了题《彭德怀速写》的报道，发表在1937年2月3日的《新中华报》，还配了一幅丁玲手绘的“彭大将军”肖像画。其间，她还根据左权口述，创作了一篇记述红军战斗的散文《记左权同志话山城堡之战》。

果然一支能写雄文的纤笔，可以抵得上三千带枪的精兵。就在洞中开宴会，欢迎丁玲到来的同时，中央决定成立一个文艺组织，以吸引更多的文化人来苏区，并把他们有效地组织起来。这个组织的名称，由毛主席亲自命名为“中国文艺协会”。

成立大会那天，毛主席在演讲中说了这样一段话：过去我们都是干武的，现在我们不但要武的，我们也要文的了，我们要文武双全。

寄情于拿枪的武将军和握笔的文将军，期待着文治武功的辉煌。这或许就是天骄的视野、统帅的胸襟。

终于，第一个到陕北的女作家丁玲，在窑洞里和战场上，完成了由文学家到革命家的转身，也树起了一面旗帜，起到了示范和带头作用。

在欢迎会上，周恩来就说：我们红军队伍，不仅需要扛枪杆子的战士，也需要拿笔杆子的战士，我们欢迎更多的作家、诗人、戏剧家、音乐家、画家，到我们苏区来。此后，随着革命形势飞跃发展、革命力量迅速壮大、革命前景广阔辉煌，到延安去，做延安人，成了追求进步和文明的象征。

一时，在八百里西安至延安的蜿蜒大道上，每天奔赴延安的人“母女相约，夫妻相约，姐妹相约，兄弟相约，亲友相约，师生相约，以致长官与部属相约”，成群结队，不绝于道。

《临江仙·给丁玲同志》是一首寄赠词，且喜且思，且慰且贺，且赞且誉，成功塑造了一位中国现代新女性形象。通篇魂清魄爽，轻松自如，畅达明快，行间字里道出了共产党人珍贵的同志之情，体现了党对被寄赠者，更是对所有投身革命的知识分子的欢迎、重视与信任、支持。全词举重若轻，看似随手拈来，不见用力之迹而力透纸背。

上片以叙事诗的风格，按时间早晚和环境里外顺序，娓娓道出边塞际会迎宴之事。

壁上红旗飘落照，西风漫卷孤城。起句落照、西风点明时间在傍晚，节气是初冬。前两字壁上与后两字孤城，是静态描写；而城头上夕阳余晖里飘扬的红旗和孤城漫卷的西风，又是动态的。一静一动，构成一幅动静相间、色彩鲜明的图画。正所谓含情而能达，会景而生心，体物而得神。

接着劈空一句，保安人物一时新。由状景转到写人。点明了具体地点，但抽象的人物二字，又等于设了一悬念，目的在逗出后两句，呼应主人公出场。这七字无一字虚，尤一个新字，既点明人物的初来乍到，又说明这种情景还不是很多，见出作者求贤若渴溢于言表的欣喜之情。

洞中开宴会，招待出牢人。娓娓一气道来，很朴实地叙事。窑洞里正热烈地举办宴会，招待脱离虎口，几经辗转来到保安的女作家。他地阶下囚，此处座上宾，意义非凡。

下片主要是对人物过去创作成就的高度赞扬，对其现在所作所为的高度评价，前后一个新字统摄贯穿。

纤笔一支谁与似？毛瑟三千精兵。起句由上面的出牢人引出，点出女作家在左翼文坛的影响力，也是对革命文艺作用和功效的高度评价。纤笔用今典。孙中山说：一支笔胜于三千毛瑟枪。诗家借用这句话，且变作一问一答，把毫不相关又相距甚远的两种事物放到一起，有波浪起伏之奇妙。且寓意一人来归，却影响红白两区，震动九流各界，其意义远在三千精兵之上。

阵图开向陇山东。由人而事，记述当日史实，但事中仍有人在，词作的女主人公正随军开往陇东前线。

昨天文小姐，今日武将军。结句顺理成章、水到渠成，笔饱墨酣、超迈豪放，尤俗得妙极，含意甚丰。一个文武双全的女战士形象跃然纸上。可谓言浅而思深，意微而词显，是全词的力点所在，足资品味。

这首词在结构上一个最大的特点，是以人物的生活和细节为次序，以时间和空间的推移为转换，先言其事、后赞其行，有条不紊、井然有序。

这首词在语言运用上一个最突出的特色，是用老妪能解的通俗口语写眼前景、面前人、身边事、当时情，让人一看就懂。

这首词在表现手法上一个最显著的特征，是对比的运用出神入化。纤笔一支与精兵三千，昨天与今日，文小姐与武将军，堪称连续对比，句句对比，处处对比，整体上更暗含身陷囹圄与喜获自由的对比。可以说是在从头至尾的对比中，出色完成了对词中艺术化了人物形象的塑造和刻画。

临江仙，双调小令。有首句七字和六字两种形式。本篇首句七字，以湖南方言押一部平韵。能将词填写得如此通俗又如此合律，既曲高和寡又下里巴人，表明诗人精于构思，妙于用事，运用长短句这样格律完备的形式已达化境。

三

立冬之时，万物终成。既预告三冬翩翩而至，也宣告白驹过隙，又一载四季眼看着已矣。

这时北半球获得的太阳辐射量一天比一天少，但由于地表贮存的热量尚有一定剩余，所以也还不至于立马草木皆冰，风刀霜剑；但毕竟冬日到了，水开始结冰，土开始霜冻，树木花草一时变得瑟瑟缩缩，肃杀萧条。

立冬时节呈现的物候意象，包括前后十五天里生物周期性现象和非生物变化，是先民用肉眼书写的自然观察报告，精准而富有预见性——

立冬一日，水冷三分。这个时候水开始结冰了，是谓头五日立冬一候水始冰。常言道，立冬见冰碴，小雪见雪花。当环境温度持续低于0度，水温下降到0度，水体就开始释放潜热，活泼爱动的水分子便不再浪了，它们手拉着手抱团，形成了浮在水面的六边形对称结构小冰晶。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又因为立冬还只是冬之序曲，水始冰也还只是水气由液态到固态这部连续剧的第一集。故古籍诠释，冬寒水结，由水到冰，此孟冬发轫，水面初凝，未至于坚也。随着冬往深处走，一步步过渡到仲冬冰壮、季冬冰盛，三点水的液态便加速向着两点水的固态发展。

这时候大自然给土壤发来了更强的降温通知书，土层表面也开始冻结了，是谓又五日立冬二候地始冻。果然广袤大地吸收太阳的温暖日渐减少，接收天空的寒意日益增多。土壤表层热量散失，孔隙里水分子形成的微小冰晶，把松散的土颗粒粘在一起，土地表面便一天天变硬变脆起来。古谚讲土气凝寒，未至于坼。是说天寒地冻，冰天雪地，土地外硬内软，还没到冻裂的程度。日复一日冻层会继续加厚，因为缺水与冻缩还会干坼龟裂。由无数微小冰晶构筑的土地坚硬履霜，宣告冬季模式正式开启。这不仅是现象，更是对农耕的一种警示，该给土地做好保暖了。

满山溜达的野鸡一类留鸟突然销声匿迹，水边却出现颜色形状与之相似的大蛤，是谓再五日立冬三候雉入大水为蜃。野鸡玩消失变身大蛤，而蜃不仅能化身野鸡，还能吐气成楼，是曰海市蜃楼。这毫无来由看似不科学的臆想，是寒露二候雀入大水为蛤生物进化的续集。体现了万物关联相通的东方古老宇宙观，寄托着前人生生不息，所有的失去都会以另一种方式归来的企望。科学解码这两场美丽的诗意视觉误会，背后是动物越冬策略两个平行的自然现象。其实野鸡并未变成蛤蜊，它们只是遵循不同的生存法则，在同一个时节一个隐于林、一个现于水罢了。

一季终结，一季萌生；文武之道，一张一弛。这既是自然铁律，也是人间至理。革命和建设需要刀枪战火，需要流血流汗，更需要思想指引、理论支撑与文化涵养。

纤笔一枝谁与似？三千毛瑟精兵。文化自信是更基本、更深沉、更持久的力量。新时代推进中国式现代化这一恢弘事业，既要铸就硬实力的钢铁长城，也需构筑软实力的精神高地。让思想的光辉与文化的暖流共同汇聚成不可战胜的磅礴力量，使人们看到美好、看到希望、看到梦想就在前方——

隆冬，是思想蓄力的季节。待冬去春回，迎来的必是又一番更加生机盎然的山花烂漫。

编辑：罗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