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学｜霜风初起蟀辞田

“促织声尖尖似针”，入秋的第一阵凉风吹过田埂时，我总先听见蟋蟀的叫声。不是盛夏里藏在墙角的零星几声，而是傍晚时分，从树丛里漫出来的，有的“瞿瞿瞿”来得清亮，有的“唧唧唧”裹着点黏润的潮气，像把秋光揉碎了，拌在风里送过来。

初秋的田埂最热闹。放学路上，我总爱牵着爷爷的衣角往田边绕。蹲下来扒开枯黄的狗尾草，常能看见黑褐色的小身影——那是蟋蟀。它们比指甲盖略大些，壳上泛着油亮的光，细长的触须总在轻轻晃动，像在试探风的方向。有时手离得近了，它们会猛地后腿蹬地蹦起，翅膀振得飞快，“嗖”一下就钻进大豆棵的阴影里，只留下几片晃动的叶子，和一声没叫完的“瞿”，逗得我蹲在原地笑半天。

那时候总爱捉蟋蟀。找个空火柴盒，在侧面扎几个小孔，再攥一根晒干的麦秸秆，就是全套工具。爷爷教我找蟋蟀洞——洞口总有一圈细细的土粒，像谁用指尖堆的小沙丘。把麦秸秆轻轻探进去，转两圈，不一会儿，就有个小脑袋探出来，触须碰了碰麦秸，跟着就“瞿”地叫了一声，像是在抗议。这时候手要快，掌心拢成小窝，轻轻扣下去，就能抓住它。装进火柴盒里，晚上放在枕头边，能听见它断断续续叫到后半夜，像在说悄悄话。妈妈总说：“别养着了，它要在田里叫着找伴呢。”我当时不懂，只觉得这小虫子的叫声，比收音机里的戏文还好听。

可疑惑也跟着来：为什么夏天很少听见蟋蟀叫？它们躲在哪里？又为什么过了霜降，再去田边扒草，连个蟋蟀的影子都找不到，叫声也像被霜风吹走了似的？我问爷爷，他笑着说：“蟋蟀是田埂的秋闹钟，天热的时候躲凉，天凉了就出来叫，叫够了，就该躲起来等明年了。”这话我记了好多年，直到上小学的自然课，才慢慢解开谜团。

老师带来了一只蟋蟀标本，指着它的翅膀说：“你们看，雄性蟋蟀的翅膀上有小锯齿，叫‘音锉’，摩擦翅膀就能发声，这是在求偶呢。”夏天温度太高，蟋蟀都躲在草根下、石缝里；入秋后温度降到二十来度，正是它们活跃的时候，所以叫得欢。至于霜降后消失，是因为它们怕冷——气温低于十度，就会钻进土层下的洞穴里，吃之前储存的草根和种子。成虫活不过冬天，我们来年再听见的蟋蟀，其实是它们的后代，顺着父辈的足迹，又回到了田埂上。后来我翻《昆虫记》，看到书里写蟋蟀会挖“育儿室”，把卵产在湿润的土缝里，才想起小时候看见的蟋蟀洞，原来不只是藏身的地方，还是它们留给下一代的家。

去年秋天回老家，帮爸爸收玉米。傍晚坐在田埂上歇脚，风里又飘来蟋蟀的叫声，比我小时候听的轻了些，却还是熟悉的调子。爸爸说：“现在田埂边的草少了，蟋蟀也没以前多，但每年这个时候，还是会叫，像在提醒咱们，该收庄稼了。”我蹲下来，在一棵大豆棵下找了半天，终于看见一只小蟋蟀，正趴在豆荚上，触须随着风轻轻晃。我没碰它，就看着它慢慢爬下来，钻进草根缝里，只留下一点微弱的“唧唧”声，像在跟我打招呼，又像在跟这片田埂道别。

这些天霜风越来越紧，田埂上的玉米秆收完了，露出光秃秃的土地。傍晚再去散步，蟋蟀的叫声渐渐淡了，偶尔有一两声，也轻得像叹气。它们该是躲进土层下了吧，带着对田埂的眷恋，对阳光的念想，等着明年的秋风再把它们唤醒。而我每次听见蟋蟀叫，就会想起小时候的田埂，想起火柴盒里那声轻轻的“瞿瞿瞿”——原来那些秋虫的叫声，从来不是简单的“辞行”，是把秋天的故事，藏进了时光里，等着我们年年去听，年年去想。

编辑：杨东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