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学｜陌生的温暖

57年过去了。说长不长，说短不短。回头看看，这一路上，要记住的人实在太多。可今天，心里反复浮现的，却不是至亲挚友的深恩厚爱，而是几个萍水相逢的陌生人，和他们给过我的那一点点不经意的暖。这暖，像冬日里呵在玻璃上的一口热气，痕迹转眼就散了，可那片刻的温热，却真真切切地留在了心上。

十八岁那年，我高考落榜，第一次坐火车去省城打工。下了火车，背着铺盖卷挤上公交车，发现口袋里的一毛钱不知什么时候丢了。售票员不耐烦地说：“没票就下车。”我涨红了脸，手足无措。这时，一位四十来岁的大姐说：“这孩子像是出来打工的，一毛钱我替他付。”她掏出钱递给售票员。我低着头，连句谢谢都没敢说出口。

去年冬天，天阴沉沉的，年近六旬的我抱着个不小的纸箱子，在路边等公交车。箱子有些沉，我换了几次手，身子不免摇晃。车来了，我随着人流往后门挪，动作有些笨拙。正要抬脚上车，前面一个穿蓝色工装的中年人回过头，一声不响地伸手托住箱底。他的手很有力，就那么稳稳一托，我顿时觉得臂上一轻。我赶忙低声道谢，他只咧开嘴，露出被烟熏得微黄的牙齿，笑了笑：“没事儿，您慢点儿。”上了车，人挤人的，我再也没找到他。可那一托的力气，那份沉默的体谅，直到我走到家楼下，仿佛还留在胳膊上。

还有一回，夏日午后，天说变就变，刚才还好好的，转眼就下起大雨。我没带伞，只好在一家小店铺的屋檐下暂避。雨又急又密，溅起的水花打湿裤脚，带来一阵凉意。正望着雨帘出神，身旁有人轻轻碰了碰我。扭头看，是个年轻姑娘，手里举着一把素色折叠伞。她将伞往我这边挪了挪，恰好也替我遮住了风雨。我们就这样并肩站着，谁也没有说话，只听雨点噼里啪啦打在伞面上。那片刻的安宁，竟让人忘了之前的狼狈。雨势稍小，她回头微微一笑，便举着伞走进了蒙蒙雨雾。我连她的模样都没看清，只记得伞面上浅浅的格子纹路，和那一瞬间笼罩着我的、干燥而安全的小小天地。

这些事，都太小了，小到不值一提。它们不像雪中送炭那般厚重，只是生活河流里偶尔激起的一朵极小浪花，不等你仔细看，就已然平复。给予这温暖的人，恐怕早已忘了。他们只是依着本性里那点良善，随手做了件当时觉得最自然的事。可这随手的一点好，落在承受的人心里，却像一颗小小的种子。

年岁愈长，我愈发觉得，人活于世，许多大风大浪固然要靠自己咬牙闯过去；但让我们觉得人间终究值得的，往往就是这些来自陌生人的、零零星星的暖意。它们不图回报，无所依凭，因而格外纯粹、干净。它们像夜行路上，偶然从别人家窗户透出的一点灯光，虽然照不亮整条路，却足以告诉你，这世上并非只有你一人，也足以让你定定神，鼓起勇气，继续往前走。

如今，我自己走在街上，看到提重物的老人，会不自觉上前搭把手；在电梯里，总会为后来的人多按一会儿开门键。我做这些的时候，心里便会想起那个替我买票的大姐，那个穿蓝工装的汉子，那个共伞的姑娘。我不知道他们的名字，也无处表达谢意。我唯一能回报的，就是将这份陌生的温暖，悄悄地接过来，再默默地传递出去。

编辑：张雨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