郝安专栏｜独领风骚之小雪赏析：她在丛中笑

一

承天演而来，与地气契合，为物候贴上标签的二十四节气，是科学的，也是诗性的。历数春夏秋冬每一个季节里的每一个节气，既循环不涸，一体同心，又各领风骚，特立独行。

每个节气都有属于自己的既定容貌。冬的样子，就是雪的样子。于是千百年来，每每入冬以后，街头巷尾、田间地头，无论黄发垂髫，便都怀着满心的期待，眼巴巴深情地呼唤着小雪，痴痴地在等一场雪落——

原来，季节翻篇又半个月了。这时太阳到达黄经240度，天气与地气渐行渐远，排序二十的冬家二姑娘中气小雪，果如优雅的舞者，和着不寒不暖、不风不雨的动人旋律，应声婀娜出场。

相遇小雪，作别斑斓。小，言物之微也；雪，凝雨也。小雪雪满天，来年必丰年。这是一幕关于冬天的童话，也是一曲丰稔吉祥的冬日华章。

顾名思义，这个时节的降水会由落雨变为飘雪，或者是雨夹雪。往后气温会剧烈下滑，天气会越来越冷，下雪的概率也会大增。小雪到，冬始俏。至此东西南北，大部地区都开始呈现冬天的本来模样。

这个时候，一场应景的初雪，一岁岁一年年，如午夜梦回，寄托了人们对这个节气特别的期待。

然而，小雪节气的如约而至，并不意味着小雪的倩影必定飘然而来。须知，一个小雪节气，一个小雪天气，这是两个不同的概念；两个不同的概念有着各自并不相同的独特内涵。

节气小雪是反映降水与气温的气候概念，代表着这一时节的物候特征。天气小雪是按照降水量强度划分的等级气象概念。气候冬令小雪与气象术语小雪存在本质差异，前者表征气候阶段，后者量化降雪强度。

所以，小雪节气到了，但天公是否真能应时应节降下一场小雪，就是另外一回事了。殊不知，经过深秋风霜的摧残，大自然已然赤地千里，万物闭藏，没有了生气，这时如果能下点小雪，该是多么的称心惬意。怪不得鲁迅先生100年前就兴奋而又形象地描述说，在无边的旷野上，在凛冽的天宇下，闪闪地旋转升腾着的，是死掉的雨，是雨的精魂。作家老舍更是一叠声热切地呼唤：最妙的是下点小雪呀！

古籍告诉我们，十月中，雨下而为寒气所薄，故凝而为雪。小者未盛之辞。小就小吧，小鸟依人，小露身段，更撩人，也更有念想；但一般年景的实际情形却是，相比大雪节气大概率的降雪，小雪时节的降雪最难捉摸；一旦千呼万唤始出来，第一场初雪也总是犹抱琵琶半遮面，除了最难以捉摸，还往往来无声、去无影，带着一股怯生生羞涩未脱的稚气，疏疏落落地随下随化，或者昼融夜冻，形不成厚厚的积雪。

北风其凉，雨雪其雱；北风其喈，雨雪其霏。飘飘洒洒、纷纷扬扬，缠缠绵绵、柔柔淡淡，其实无论是天空飞舞的粉英，还是心头翻飞的琼屑，此时已经不单单是一种天气现象了。说到底这是一种心情，是冬日里说不清道不明该有的一份仪式感。

冷艳孤光照眼明，只欠些儿雪。倘若小雪节气当真没有小雪，整个冬天都不免怅然若失，就像一幅未完成的水墨画，缺了那最关键的一笔。

而一落了雪，一片两片三四片，千片万片无数片，铺天盖地的洁白便以它的覆盖与包容，定义了整个世界的纯净，三街六巷、千村万落便流光转盼，立马有了生气，一切也就变得有意多情起来。

飘在头上、贴在脸庞、化在指尖，那一丝丝的微凉，仿佛让人集体做了一场清醒的梦，复杂喧嚣浮躁的世界暂时回到了最初的模样，也霎时满足了所有人对冬天乃至对未来的所有幻想。

矜持俏皮的冬家小二，多才多艺。不但在下不下雪的关键节点犹抱琵琶，还会在冷暖交替的要害关节反弹琵琶。按说一年之中，北方地区降温幅度最大的是立冬，南方地区降温幅度最大的是小雪。放眼整个北半球，时下雨雪降温也是一个流行的状态。但当北方冷空气的前锋逐渐移出，若缺乏后续冷空气的补充，在这个冷空气活动减弱或中断的间歇期，气温就会出现短暂逆势张扬，从南到北，从北到南，艳阳高照。民间管这一小段三日寒四日暖的风和日丽‌，亲昵地呼为小阳春。

科学有理、温暖有趣的小阳春，是孟冬时节大气环流联手太阳，一起策划配置的气候和物候现象；随着仲冬的莅临和天气系统这种短暂温柔缓冲的收束，通常会有更强的冷空气到来。

原来，楚楚可人的小雪小阳春，是天寒地冻的序曲，朔风凛冽的前奏，滴水成冰的铺垫。

二

枫叶欲残看愈好，梅花未动意先香。

果然，一股强冷空气的先头部队已启程出发，将自西向东、自北向南逐步覆盖大部地区。一阵紧似一阵的凛冽寒风嘶鸣呼啸，所到之处草木凋零，冰冷刺骨，万物失去生机。唯有那枯枝上的一簇簇蜡梅，在萧瑟的寒风里悄悄绽放，以一抹微黄温馨了这冷寂的时光。

20世纪60年代初的国内外形势，也恰如一片寒冬，内忧外患。国内连续三年遭受自然灾害，国际上西方反华势力猖獗，加上苏联政府背信弃义单方面撕毁合同，党和人民面临新中国成立以来前所未有的严重经济困难。

冬天冰封了世界，却点燃并放大了对温暖无可抑制的渴望和向往。肃杀的严寒也格外诱发着革命者应战和挑战的激越豪气。面对严峻形势，毛主席在党的八届九中全会以及为准备这次全会而召开的中央工作会议上，多次号召全党大兴调查研究之风，一切从实际出发，搞一个实事求是年，做到情况明，决心大，方法对。

1961年11月孟冬的那段时间，俯视世界风云变幻，政治家诗人、诗人政治家夙夜在公，日理万机。曾一度全神贯注于那以韵胜、以格高，傲骨寒枝的梅花。

6日，一个寒气袭人的冬日，主席一大早给秘书田家英连写三张便条——

晨6时，田家英收到主席的第一张便条：请找宋人林逋（和靖）的诗文集给我为盼，如能在本日下午找到，则更好。在主席身边多年，像这样突然要找某本书的情况时有发生，田也没觉得有什么特别。很快将诗文集找到呈送。

8点半，田家英又收到主席一张便条。说有一首七言律诗，其中两句是：雪满山中高士卧，月明林下美人来，是咏梅的。何时何人写的，记不起来，似是林逋的，但查林集没有，请你再查一下。

正查找中，主席第三张便条来了，说又记起来，是否清人高士奇的。纸上写了前四句，说下四句忘了。还特地嘱咐，请问一下文史馆老先生，便知。

很快查清楚，这是明代诗人高启的《梅花》九首之一，前人誉之飘逸绝群，句锻字炼。当天毛主席就草书全诗，右起另写了一段话：高启，字季迪，明朝最伟大的诗人。伟大下面还重重画了一道横线。可以想见主席当时读到这首咏梅好诗的兴奋心情。

过了不久，主席又想到了咏梅诗词不下百首的陆游，尤其是这位封建士大夫笔下那首流露出感伤，表现出脆弱，顾影自怜的《卜算子·咏梅》。

屡次三番找来古人写梅花的诗词，一首一首，反复吟诵，似心有所感，原来伟人是要构思自己心中的梅花形象。

陆词文辞虽好，但意志消沉；于是，诗家博观约取，用之，而反其意。终于，以前所未有的格调和时代精神，独领风骚，托物言志，一下子把这个极旧极熟的题目，推进到了一个崭新的崇高境界——

风雨送春归，飞雪迎春到。已是悬崖百丈冰，犹有花枝俏。

俏也不争春，只把春来报。待到山花烂漫时，她在丛中笑。

深谙旧体诗词形式的大家毛泽东，借用陆游《卜算子·咏梅》原调原题，逆向思维、反向立论，大刀阔斧、洗削更革，一扫原词消极的主旨，对梅花精神进行重塑，创造出一个与之有云泥之别的意境；在古今咏梅诗词中，也首开奇响，独树一帜，豁然开了一个新生面。成为其晚年诗词的代表作。

风风雨雨把去春送走，漫天飞雪又把来春迎到。看悬崖已挂满了百丈坚冰，不畏寒冷的梅花依然娇俏绽放。上片描绘梅花傲立风雨、凌寒独开、迎风斗雪的美好形象。

风雨送春归，飞雪迎春到。起笔便出手不凡。风雨、飞雪点出自然节序的更替变化，春归、春到着眼于事物的运动，造成一种时间的流动感。在这里，归只是一个衬笔，甫一露脸便用一个到收转回来，透露出春的讯息；雪，本是严寒的象征。在这里，朵朵雪花却成了春天送来的名片。春到人间，就是飞雪把它迎来的。这就不仅为下文咏梅赞梅设下伏笔，定下乐观自信的情感基调，也为全词创造豪迈雄浑的意境作了有力铺垫。

已是悬崖百丈冰，犹有花枝俏。已是，紧承上句飞雪。悬崖，百丈，极言险峻，极言酷冷，足见隆冬之深，严寒之冽。冰凌悬挂于危崖，朔风呼啸于旷野，这是现实里的寒威；花枝俏，则是对寒威的蔑视、反抗和挑战。犹字尤用得太妙，悬崖一枝俏，傲对百丈冰。置风雨冰雪于不顾，偏在这个时候依然怒放的梅花，其坚强的风骨和崇高的形象越发显得靓丽动人，光彩夺目。

虽开得艳俏却不与桃李争夺春光，只为了把春天到来的消息向人间禀报。等到漫山遍野都盛放着灿烂的鲜花，梅子就掩映在万紫千红的花丛摇曳含笑。下片赞美梅花积极坚贞、谦逊自处、充满信心的精神风貌。

俏也不争春，只把春来报。一个俏字，既承又转。这是更进一层的胜境，是对寒威蔑视、反抗和挑战的具体表现。报春不争春，梅子笑东风。梅花冲寒绽放、俏丽无比，本就不是为了与谁争艳，而是襟怀磊落，心明眼亮，谦逊自处，甘当报春使者。

待到山花烂漫时，她在丛中笑。尾句用语通俗，构思独特，在突出梅花的品性方面，臻于极致，几近完满。当春暖花开，百花争艳、万紫千红之时，报春前驱王者之梅，却隐身百花丛中，从容地俯瞰江山，无限的希望和理想尽在眼底心中。

最后一个笑字，以扛鼎之力，托起全篇，将词的境界推向了更高一层。展露出的开颜微笑，是藐视困难一种大度的笑，是苦尽甘来一种欣慰的笑，是功成身退一种谦逊的笑。由是为空灵淡远而又热烈丰满的梅魂梅骨、梅趣梅神，创造出了时代先驱者的崇高意境。

这首咏梅短章，曲尽其妙，妙就妙在反其意。从头至尾反哀怨忧伤，反寂寞颓唐，反消极退缩，反孤芳自赏。这么一反，就反掉了无可奈何与无能为力，反出了积极向上、奋发有为和敢于斗争、敢于胜利，也反来了骨力遒劲、伟岸飘逸的艺术神韵。

这首咏梅诗余，胆大心雄。又是风又是雨又是雪，前后一送一迎，一归一到，一争一报，一俏一笑，运用逆向思维立意，融合象征、拟人、衬托、比喻、夸张、对仗、顶真等手法，达到了天人合一的最高境界，完美地实现了托物言志的目的，营造出新的景观与新的气象。鼓励共产党人要具有一往无前的精神，压倒一切敌人，而决不被敌人所屈服。令人耳目一新，叹为观止，心服口服。

这首卜算子令，写得很蕴藉，句子极俏丽，而又极天下之刚健，使人一读再读，不厌百读，越咀嚼，越有味。现代诗人臧克家由衷折服称道，毛主席所咏的梅花，格调完全不同。在风雪连天、冷冰百丈的环境中，她花枝俏丽，十分精神，最先向人间报告春天的消息。等到大地春回，百花齐发，她在花丛中发笑，欢乐地和大家一道共同享受这风和日丽的大好春光。咏梅，是梅花的赞歌。梅花的形象和风格，可以使我们想象到坚持真理、英勇卓绝的革命者的高贵品质。

诗言志。主席自己曾说：近作咏梅词一首，是反修正主义的。道出了创作这首词的主观意图。1961年12月27日，毛主席还把这首词作为文件批给在北京参加中共中央工作会议的人员。鼓励全党和全国人民团结一致，发愤图强，勇往直前，排除万难，去争取胜利。

郭沫若曾经这样解读咏梅词创作的背景：主席的词写成于1961年11月，首先是在党内传阅的，希望党员同志们要擎得住，鼓励大家首先成为毫不动摇、毫不怕寒冷的梅花，为中国人民做出好榜样。斗争了两年多，情况好转了，冰雪的威严减弱了，主席的词才公布了出来。不用说还是希望我们继续奋斗，使冰雪彻底解冻，使山花遍地烂漫，使地上永远都是春天。

早在1947年的冬日，毛主席在陕北米脂的窑洞展纸研墨，说：我好久没有写文章了，写完这一篇就要等打败蒋介石再写了。言罢大笔一挥，《目前形势和我们的任务》跃然纸上：当着天空中出现乌云的时候，我们就指出：这不过是暂时的现象，黑暗即将过去，曙光即在前头。

经纶外，诗词余事，泰山北斗。10余年后，有第一等襟抱、第一等学识的人民领袖，又有了第一等出新意于法度之中、寄妙理于豪放之外的《卜算子·咏梅》真诗。

三

仰观俯察，在“气寒而将雪矣，地寒未甚而雪未大也”的小雪节令，天气现象和自然变化被精准地捕捉到前后三个微妙转换，是为三候。也可以理解为孟冬发布的三条阶段性气象预报——

随着气温持续低迷，下雨变成了落雪。由雨而雪，表征降水相态变化。不再下雨了，空气中不再有悬浮的小水滴，也就不会有水珠对阳光的色散作用，故曰头五日小雪一候虹藏不见。原来，在天空还有瀑布旁闪现的那一抹绚丽色彩，叫彩虹，这是气象中的一种光学现象。它的出现离不开阳光和水滴两个基本要素。当阳光以一定角度射入空气中的微小水珠，光线被折射及反射就形成红橙黄绿蓝靛紫七彩光谱拱形现象。这是大自然用光与水写就的诗意篇章。迎冬小雪至，应节晚虹藏。反之，阴阳两两相背不交，天虹就藏起来不见了踪影。

随着从天上来的天之气，也即阳气上腾，从地下来的地之气，也即阴气下潜，天地间的能量转换减少，故曰又五日小雪二候天气上升，地气下降。岁暮风动地，夜寒雪连天。这种状态其实从仲秋时节就开始了。随着太阳直射赤道而其势南移，地球上昼夜均等，阴阳各半，已是天地不交而大往小来不通，草木不再生荣，但其时大地上仍有生机；而到孟冬之月的小雪节气，气场变了，天气上腾、地气下降的现象进一步加剧，造成阴阳不交而天地不通的现状更加显著，草木衰竭，蛰虫咸伏，万物静默，活动趋向休止，天地间一片沉寂。

随着地气钻入地下，天地闭塞，进入严冬，天气变得极为寒冷，形成了自我封闭状态，故曰再五日小雪三候闭塞而成冬。不交则不通，不通则闭塞，万物的气息飘移和游离几乎停止，物候特征的关键字就是一个封。整个世界似乎从春夏秋的扩张、开放模式，切换到了收缩、封闭模式。天寒日暮，万物静藏，也预告着孟冬结束，仲冬开始。名正言顺彻底有了冬天的面貌。春困秋乏夏打盹儿，睡不醒的冬三月。闭塞本就是冬天的主题。冬不冬，天地之病也。是说冬天之闭藏不密，则春日之生发也无力。冬天原本就该像个冬天的样子。

小雪来了，要下雪了；围炉向火，起身朝阳。这恰是涵养不争春的奉献品格，锤炼傲霜雪的奋斗精神，展现报春来的格局担当，凝聚丛中笑的博大智慧的时令节候。

待到山花烂漫时，她在丛中笑。战士自有战士的品格，战士自有战士的风采，战士自有战士的姿态。这是自信者的品格，这是奋斗者的风采，这是胜利者的姿态——

岁月奔涌，风光无限；初心如一，江山印证。共产党的目标很宏伟，也很朴素，所有新时代的奋斗，归根到底就是让老百姓过上更好的日子，在充满希望的春天里，粲然一笑。

编辑：罗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