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莙专栏｜永远的三块石

他们担着红苕、咸菜来了。

他们背着被褥子、草帘子来了。

他们扛着锄头，推着板车，带着铁锤钢钎，揣着重庆潼南人民切切的期盼，马不停蹄地从各区乡赶来了。

都来了，全县的壮劳力都来了。

那是1977年12月6日，重庆潼南仿照部队建制，县以下的区设团，公社为营，大队为连，生产队为排，组建了10个团、56个营、563个连、3643个排——一支近6万民工组成的部队，一场修建三块石水电站的火热战斗，在涪江河畔，在桂林坝上正式打响。本是万物瑟缩的日子，桂林坝却是热火朝天，上至狮子岩、下至观音场30多里长的涪江沿岸，密密麻麻全是人，他们在此安营扎寨，掘河道，筑护堤，挥钎放炮，背扛肩挑。

这场战斗，是被缺电逼出来的。那时候，整个潼南仅有一座300千瓦的小电站，连一个作坊式的小型工业都支撑不过来。没有电，涪江、琼江两岸的百万亩良田便无法提水灌溉，而只能靠天吃饭；没有电，每到夜晚，除了路旁几盏煤油灯一般昏暗的街灯外，几万人居住的县城和9个区政府所在地，黑漆漆一片。

为了摆脱缺电困境，潼南决定将千里涪江拦腰截断，提高落差，修建一条长15.2公里，宽110米的新中国第二条人工运河，引水发电，造福于民。可是，一个既无工业基础，更无财政支撑的贫困县，要修建如此规模的工程，除了自力更生、土法上马，别无他法。

由于种种原因，1966年8月上马的三块石电站工程于次年停工，10年之后的1976年4月，县委作出了加速三块石电站建设的决定。方案一经确定，工程建设指挥部就开始组织人员自行设计、施工。县里但凡会点技术的人，皆被抽调参加测量、施工、质检等工作。

工程建设需要大量木材、钢材、水泥，如是问题就来了，一没有计划指标，二没有钱，咋办？指挥部没有白费力气去苦思怎么才能得到这些物资，而是决定以石头代替钢筋混凝土。涪江岸边的一声召唤，将全县2000多名壮劳力石匠全部带到了工地上，可仍然远远不够，县委就号召青年民兵、共青团员学习石匠技术，拜老石匠为师，一带十，十带百，在干中学，在学中干。

既然决定在经济落后、建设工具落后的年代修建水电站，就必须要有面对并解决无数困难的勇气与智慧。

建运河需要闸门，当时生产闸门最近的地方是四川省夹江县，问题是依然无钱买，再说，一道闸门20多吨，即便有钱买也无法运回来。于是，县里派一位邓姓师傅去夹江学习，回来后自己买钢板设计制造。后来，邓师傅被人们称作“邓闸门”，本名反被忘记。为闸门的安装，大家又一起想了许多土办法，诸如扒杆吊装法、土法抽模设计水轮机页片等等，最终得以成功安装。

“三个臭皮匠，顶个诸葛亮”，既然压路机也是根本买不起的，那咱们就开动脑筋自制一个土压路机。于是，一个用水泥钢筋铸出的大磙子，10多吨重，在大伙的集体智慧下诞生了。这个看上去老土但非常实用的“压路机”，轰隆隆在大堤上来回滚动着，压路。

建电站是关乎每一个潼南人的大事，为建设尽一份心，是每一个潼南人都义不容辞的责任。纵有一分热，也努力耀出十分光，电站工程建设的捐款中，有全县机关事业单位干部职工1976、1977、1978年共三年的清凉饮料费、烤火费，有全县小学生拾狗粪、捡废铁和废报纸废纸板换得的分分钱、角角钱。

“小学生拾狗粪、捡废品、卖牙膏皮，中学生就利用星期六到电站工地上参加义务劳动。”谈起当年的娃娃们，电站建设者邹为正微笑着，脸上的每一道褶皱都饱含着赞赏与深情。

有钱的出钱，有力的出力，6万壮劳力在涪江岸边，喊着，吼着，把爹娘给的一把子力气，一股脑儿奉献给了建设工地。

“嗬——”他们抡起了几十斤重的大铁锤，高高举过了头顶。“嗨——”他们将大铁锤重重地砸向铁铆钉，一声脆响，火星子四溅。

“嗬嘿——嗨哟——”他们推着板车，挑着石块，浑厚的劳动号子从丹田里吼出。如果说大地是一面鼓，那么，他们的脚板就是两把鼓槌，他们用那厚重的鼓槌，咚咚咚地击打着卵石密布的河滩。

干的是重体力活，吃的东西却一点不经饿，虽说除了红苕、咸菜，也还点有肉有点酒有点油，可毕竟是生活物资短缺的年代，二两肉、二两酒、二两菜油，便是一个人一个月的供应量。带来的咸菜吃完了，就拿辣椒、盐巴当下饭菜，“三块石头架锅灶，海椒盐巴下杂粮。”这是当年建设工地上传唱的歌谣。

吃不好，住同样如此，先把稻草码好，再将草帘子一铺，这样的一个简易窝棚，便是民工们在工地上的栖身之处，“天作罗帐地当床，涪江两岸摆战场。”这也是当年建设工地上传唱的歌谣。

又苦又累为了啥？为钱吗？且看民工的薪酬：主要劳动力一天记10分，附带劳动力评7分左右，记10分的，一天有1角6分钱。大家都知道，到工地上来，不为吃喝不图钱，所以再苦再难也都咬紧了牙关，短的两三个月一轮换，长则一年半载不回家。

近6万民工，为建设这个电站，不仅挥汗，有的还为此流血，献出年轻的生命。据统计，三块石电站建设过程中，共有200多名民工致残，35名青壮年牺牲。

1979年9月1日，经过三年的鏖战，总装机14400千瓦的三块石电站首台机组建成发电。万家灯火，这一天，潼南翻开了新的一页。

三块石电站整个工程开采条石27万多立方米，开挖安砌土石方447万立方米，修筑河堤长30.428华里、高10米以上，宽8米，这样的一组数据，全都是民工用锄头一锄一锄挖出来的，用钢钎一点一点撬出来的，用板车一次一次推出来的，用肩膀一筐一筐挑出来的。潼南儿女肩挑背磨而建成的一座电站，从此成为一座丰碑，屹立于潼南人民的心中。

时任工程建设指挥部副指挥长的李仁守，曾经说过这样一句话：一个小县、穷县，自力更生建起1.44万千瓦的电站，何等艰难。是的，一个小县、穷县，不等不靠，全靠自己建起了一座14400千瓦的电站，是何等的艰难；一个小县、穷县，凭着一腔热血，凭着执着的勇气干劲，完成了一件在今天看来完全无法想象的事情，又是何等的荣光！

时光荏苒，2014年11月，兼具航运、发电、灌溉、生态保护和水体景观等功能的潼南航电枢纽工程开建，2016年8月，工程下闸蓄水，由于蓄水位达到236.5米，位于上游的三块石电站正常运行尾水位提高了7.5米，发电功能由此丧失。然而丰碑不朽，在完成了历史使命后，关于三块石电站的故事并不会就此终结，那段艰苦而辉煌的岁月，正在以另一种形式延续。

三块石电站退出了历史舞台。

但运河清澈依旧。潼南儿女用双手凿通的西南第一人工运河，宛若一匹缓缓铺开的绿绸缎，细腻、柔滑、莹润，运河边，柳丝袅袅，垂影如画，十几座人行天桥横卧于碧波之上。河两岸，村落星罗棋布，小桥、流水、春时开满桃花的人家，青山绵延，碧绿的菜地无边。站在运河边，仿佛置身于桃花源，却有板车的吱呀声、铁锤与钢钎相击的钉铛声，以及那如火如荼的吆喝声、号子声，澎湃着汹涌着，穿越时空，回荡在耳边，一遍又一遍。

但艰苦奋斗、自强不息、团结协作、敢创第一的“三块石”精神——潼南人民用血汗凝结而成的决心和意志，永存。

编辑：罗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