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学丨父亲的一天

父亲的一天，是岁月长河中平凡又深刻的一笔。他的生活似一首低吟的歌谣，虽无华丽音符，却有着直击人心的力量。

晨光未至，父亲的脊背已弯成一张拉满的弓。鸡鸣刺破一层层薄雾，他粗糙的手掌撑住床板，关节发出老木头般的咔响。菜地的泥土还沁着夜露的凉，锄头落下，在石上惊起几点星火。他哼着走调的山歌——“太阳出来啰喂，喜洋洋啰啷啰……”将蒜种埋进黝黑的土壤，像把一个个沉默的心事，藏进大地的褶皱里。

日头爬上竹竿尖，豆角在竹席上摊开金黄的波浪。他蹲下来，皲裂的指尖拨弄那些晒得卷边的豆角，像在数算自己皮肤里的年轮。连枷扬起又落下，“啪啪”的敲打声中，豆荚爆裂的脆响里，饱满的黄豆蹦跳着，最终滚进箩筐。有几粒豆角粘在他洗得发白的裤腿上，像童年不肯离去的固执印记。

捏着卖葱所得，他对着阳光查看，眼前却晃过孙儿们接过红包时，那嫌弃面额太小的神情——这一幕交织着现实与亲情的复杂情感。傍晚的面条在锅里“咕嘟”着响，他倒酒的动作顿了顿，玻璃瓶里晃动的琥珀色酒液，倒映着电话那头儿子匆匆挂断的忙音。生花生在齿间碎裂，他听见幺儿说“车费不够”时，烟袋锅里的火星猛地暗了下去。

夜色终于吞没了最后一丝天光。父亲蜷缩在嘎吱作响的木板床上，叶子烟辛辣的余味在喉头翻滚。他望着墙上泛黄的全家福，照片里缺席的空白——母亲已先走14年，那份思念比阴影更浓。月光洒在新打的黄豆上，宛如无人认领的银币，寂静中透着落寞。

十年，不过一瞬。在堆满纸质稿与茶杯的小城书房，我猛然惊醒——方才小憩，竟梦回从前。窗外没有鸡鸣，只有车辆川流不息的声响，和龙河（部分流域位于重庆市石柱土家族自治县）潺潺的流水声。我下意识地握了握拳，指尖仿佛还残留着梦中豆角的触感，与父亲那皲裂掌心的温度。

父亲的身影似乎还在眼前浮现。他那佝偻的身躯承载着生活的重担，每一道皱纹都刻满岁月的沧桑。他的山歌虽走调，却是生活的真实写照，是困境中依然保持乐观的倔强表达。那一颗颗黄豆，不仅是劳动的成果，更像是他默默付出、不求回报的象征。他的世界简单而纯粹，豆角、黄豆……这些微不足道的事物，构成了他生活的全部意义。然而，他也并非没有遗憾：儿孙的不理解、电话那头匆忙的挂断，都像一根根细针，刺痛着他渴望亲情慰藉的心。夜深人静时，他凝视着全家福，满是对逝去亲人的思念和对团聚的渴望。如今，当我在这喧嚣的城市中回首往事，才真正明白父亲那份深沉的爱，如同那月光，无声无息却始终相伴。

月光，还是十年前的月光。只是那袋被当作“银币”的黄豆，当年无人认领，而今，终于被我一颗颗捡回了心里。

人生正如父亲的一天，充满劳作、期待与遗憾。我们在时光里奔波，或许会忽视身边如月光般静默的深情。然而，当繁华落尽，回首过往，才会发现那些平凡中的深情，才是生命最珍贵的馈赠。我们应珍惜当下每一份看似寻常的情感，莫让遗憾成为生命的底色，在岁月长河中学会感悟爱、回馈爱，这才是生活的真谛。

（作者系中华诗词学会会员、重庆市作家协会会员）

编辑：王婉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