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友清专栏｜花花太阳

武陵山的阳光洒在身上是温吞的暖，祖母管这叫“花花太阳”。

我小时候，天刚蒙蒙亮，露水还缀在稻叶尖，父亲就扛着挞斗出门秋收了。他赤脚踩过田埂，带着露气的草叶蹭过脚踝。我扛着竹席紧随其后，父亲望了望东边：“快看，太阳要开了。”

远处山脊线上，橘红霞光缓缓洇染，从浅粉到橙红。那雾缠在松枝间，风一吹，便簌簌滴落。等我们架好挞斗，那轮“花花太阳”已跃出山脊，斜光映亮父亲侧脸，额角汗珠沾着碎光，顺着脸颊滑到下巴尖，又渗进泥土里。

祖母说秋阳是急个性子姑娘，前一刻还羞答答躲在云后，下一刻就跳出来烤得人脊背发烫。她额间蓝布帕子湿了又干，帕角凝出浅浅的盐渍，像撒了层细霜，手中镰刀却不停。“麻利些，等会儿要变天！”祖母的吆喝声混着谷粒碰撞的“沙沙”声，在田垄间回响，惊飞了草叶上的蚂蚱。

我给父亲递稻把时，手臂被稻叶划出几道伤痕。祖母瞧见，放下镰刀凑过来，往我胳膊上抹了点唾沫，粗糙的手掌来回揉捏——她的手糙如老树皮，掌纹嵌着泥色，搓在皮肤上却意外温和。“山里娃皮实，这点小伤不打紧。”她说着捏了捏我胳膊，指尖上的老茧蹭得我痒酥酥的。

阳光漏过祖母头上的凉荆箍，荆条缝隙投下细碎光影，落在谷桩间恍如撒了一地星星。晌午太阳更烈，父亲脖颈上的汗珠汇成细流，顺着脊背淌进衣衫，晕开一道道水渍。他每隔一会儿便直起身，用腰间的汗巾抹一下脸，汗巾却早被汗水浸得湿漉漉的。望着前方金黄的稻浪，他眼里闪着微光，那是庄稼人的疲惫与对丰收的期盼。

我蹲在田埂上看父亲劳作。他弯腰、挥臂，动作娴熟有力，在阳光下像山崖上的老松，沉默而坚实。田头老槐树下，祖母早已备好了凉茶，粗瓷碗里薄荷叶粘着鱼腥草，清苦气混着草木香，风一吹就绕到鼻尖；一口灌下去，凉意在喉咙里打个转，顺着心口往下沉，满身燥热顿时便散了。

老槐树影子渐短，日头爬到头顶。父亲抡着稻把往挞斗上反复摔打，“嘭嘭”声中谷粒四溅，如金雨骤落。挞谷声与鸟鸣虫嘶交织，凝成最鲜活的秋收交响，仿佛每个音符都散发着阳光的味道。

午后天际飘来几朵乌云。祖母抬头瞥一眼，镰刀挥得更急：“得赶在天黑前收完这坵田。”她不怕夜色，却怕秋日变脸——一场雨就能让稻子发芽、谷粒发霉，一年辛苦白费。我们加快动作，把最后一束稻子塞进挞斗。雨点落下来时，父亲已担着满筐谷子走在田埂，扁担压得很弯，扁担勒进肩头，他却走得稳稳的，筐里的谷子没晃出一粒；祖母攥着镰刀跟在后头，回望收割完的空田，眼里映着安恬的金黄。

老宅院坝是父亲年轻时用山石铺的，百十来平米，足够晒谷。秋收时，祖母总念叨：“得趁花花太阳把谷粒晒出白壳，不然连阴雨一来，粮食就糟蹋了。”

第二天清早，“花花太阳”刚冒出山梁，父亲把黄灿灿的谷子倒在院坝摊开，很快铺成一片金黄，像给院坝盖了层毯子。祖母手握竹耙，躬身扒拉谷粒间的碎叶，仔细又娴熟。我们小孩负责“翻踢”，光脚踩进谷粒，温热的谷粒从趾缝往下淌，裹着阳光的燥气，酥酥麻麻地钻到心里。先南北向走，再东西向踏，有时从谷堆中心往外踢，踏出的纹路像极了小时候祖母教的“锣锣”图案。她曾点着我指头上的斗纹逗笑：“锣锣多、饿不着。”声音软乎乎的，温暖而慈祥。

阳光倾泻，院坝如铺了一地碎金，连皮肤都被染亮。邻居院坝也晒满谷子，稻香漫过矮墙，混着烟火气在村子里飘荡。麻雀有时候会溜进院坝偷食，却总被我们吆喝着轰开。小狗趴在屋檐阴影里，眼皮耷拉着，吐着舌头喘粗气。

祖母坐在门槛上，挑拣绿豆杂质，新收的绿豆颗粒饱满。她皱纹舒展，笑意如水波在她脸上漾开，偶尔抬头叮嘱：“慢点踢，别把谷子带出去。”我们应着，但谷粒还是会被踢到坝边，她便挪着小步走过来，小扫帚贴着石缝扫，连一粒谷子都不肯漏。

傍晚收谷，父亲用木耙拢谷，谷粒在耙齿间“沙沙”作响。他蹲下身装谷，一筐筐搬到屋檐下用薄膜盖好并压上石头。晚稻抢收的半个多月里，我们晒得黝黑，手臂上布满了划痕。但望着堂屋里日渐增高的谷堆，心中便无比踏实，所有的汗水便都有了沉甸甸的分量。

最后一批谷子入仓那天，祖母煮了新米饭，白花花的米饭冒着热气。她还煮了酸菜粉条汤，酸香爽口。

如今栖居城市，每逢秋日，记忆总会被故乡那“花花太阳”悄然照亮。恍惚间，趾尖又泛起新收谷粒摩挲的温热，眼前依旧浮着祖母慈祥的笑容。

去岁还乡，我赤足立于旧日院坝，日光温和如旧。夕阳渐沉，将天际染作一片橘红，与记忆中的霞光别无二致。俯身捧起一抔泥土，余温犹存，柔软却灼得人心头发紧。风起时，仿佛又闻院坝弥漫的稻香，听见祖母那声“慢点踢”悠悠传来。

远处，灯火次第亮起，如星粒散落人间。而故乡那片温吞又热烈的“花花太阳”，虽已沉入光阴深处，但却从未真正熄灭。它始终悬在时光的另一头，温暖着我的来路，也照亮每一程归途。

（作者系中华诗词学会会员、重庆市诗词学会会员、重庆市楹联学会会员、重庆市丰都县诗词楹联学会理事、重庆市丰都县作家协会会员）

编辑：周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