谭德成专栏｜故乡，母亲抚摸过的那条河

午后的太阳，融化了开州老家冬日的大雾，最后一片薄雾如轻烟般消散在屋檐下，世界仿佛被重新擦拭了一遍，干净，明亮，带着一种被热泪洗涤过的清新。阳光终于毫无阻碍地洒满大地，虽然依旧没有温度，但那光亮本身，就是一种无言的宣告。

从铁桥场上回城的途中，顺道去了距离10来里的儿时心中的“大城市”临江镇。站在历经风雨和传奇近半个世纪的大桥上，俯瞰滋养祖祖辈辈生命的这条河流，是它给予我们生命最初始的温暖和力量。小时候母亲常在河里洗衣洗菜，我牵着小牛在河里喝水。这条河留下了好多再也回不去而又难以忘怀的时光，心里一阵怅然。突然间，我们被一簇簇敢冲敢撞的浪花震撼吸引，它们唱着最激昂的战歌，用一次彻底的粉碎，证明什么是完整，奔向前方更为广阔的世界。于是我们走出桥头，穿过斜阳铺满的小巷，下到了河边。湛蓝蓝的天空，白云飘飞，远处缓缓淌过来的河流，金光点点闪烁，青青的草岸，曲颈高歌的鹅群，和着鸟语声声……

令人奇怪的是，河流上下都是平缓的地带，这里却隆起一段零乱堆放的巨石“岛礁”。我们牵的牵、拉的拉、扯的扯，登上了这块方寸奇观之石。温顺安静的河水一到这里，像钻进了一把玉壶式的口子，用积攒的千钧之力，撞开石头拥挤的缝隙，推开道道门岗，咆哮而去。而有万年定力的这方“磐石”，虽然磨掉了棱角，洞穿了身骨，揭开了皮层，折皱了肌肤，但是不灭的信念，久久为功，每一块石头都有独特的图案，千姿百态，栩栩如生，或太阳烧灼出来的，或风雪浸蚀出来的，或洪流冲刷出来的，特别是那一孔孔仰天长歌的圆圆浅浅的水洞，白天装着太阳，晚上盛满月光，自然成就出日月的芬芳。蹲下来抚摸，仿佛能感受到满腔热血在奔流！

其实这堆“乱石”，是有故事的。相传鲁班为在这里修桥，从远方搬来巨石，须在既定日子凌晨鸡鸣前搬到桥址，否则终止修桥。没想到的是，还有百余米距离时，天已经亮了，修桥由此搁浅。于是世世代代的人说，这堆石头也印刻着千古的遗憾。

西边的太阳越来越温和了，河边的座座石头上，还散坐着从菜地走来的几群人，舍不得离开，满脸挂着幸福的阳光。几个钓鱼的老手，在夕阳里拉长的人影，与波光一起舞动。当时，被这一画面感动的我，在朋友圈发了一组“九宫格”的照片。一位微信名为“风”的网友赋诗留言，题为《冬晴望乡》。“寒水流云白，长桥卧晓晴。冬阳温钓线，远岫接乡程。风动蒹葭影，人立玉壶冰。何须悲岁晚，风物总关情。”我想，他一定也有和我一样的乡情乡愁吧！

这小河，是我远离故乡后，永远牵挂的一条河。来这里前，虽然父母不在了，我仍然回了一趟同在这条河上游河边的老家，那里还有邻居和老人。那天走进院子，遇见的第一个人，一张火烧后的疤脸，看起来已过60岁的年纪。他盯着我目不转睛，我主动跟他搭话，一句话没说完，他居然叫出了我的名字，并连声说，他是“九九”。我“哎呀”一声感叹，原来是小时候形影不离的伙伴，没有想到50年后的我们都已经是满头白发了。我俩握着手不放，都抢着说，小时候白天在河心的草坪上放牛，在山沟里割牛草，天热的时候泡在河里洗澡的童年趣事。改革开放后，我出门读书到异地工作，而他出门打工，从此中断了联系。后来，我回老家时听他父亲说，他打工时不幸遭遇火灾事故受了伤。现在年老了，外面干不了，又回到了家里。接着，他带着我东转西转空落的院子，老住户差不多搬走了，剩下几户多是南山上下来的。没想到的是，“九九”在我上车的时候，一手拉住我，他要我带上他家的花生、苕粉和柚子，并反复唠叨是在河边那块自留地里亲手栽种的。我再三礼谢，拒绝不了，特别地感动和愧疚，一阵哑然，一种涌动，一条河养大的儿女，心儿都像水一样透亮，久久难忘啊！

太阳就快要落山，母亲抚摸过的那条河极其娴静，河水非常缓慢，生怕惊扰了这黄昏的静谧。水流去的方向，暮云正一点一点地合拢天与地的缝隙。我没有再目送它远去。我转过身，将这条安静的、内敛的河，连同它承载过的所有晴光与风雨，一并放回了心底。

编辑：罗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