施崇伟专栏｜两座“高峰”

我的心里有两座“高峰”：一处在云端，是西藏的布达拉宫；另一处在纸页间，是乔伊斯的《尤利西斯》。今年九月，我终于拖着不再年轻的身体，靠着氧气瓶和年轻人的搀扶，完成了长途自驾，将布达拉宫的剪影刻入生命的年轮。回到书房，那本砖头般的“天书”静静立在案头，像另一座等待攀登的雪峰。

西藏是地理的净土，《尤利西斯》则是文学的瑰宝。于我而言，它们都是需要鼓足勇气、直面极限的远征。这本购于多年前的书，始终像一道威严的警示。如今，既然已能用车轮丈量天路，又何妨再用目光去跋涉这片文字的险隘？

开卷如开跋。最初阅读时，堪比翻越折多山时的头疼与窒息。都柏林一日的人潮絮语，时空交错的内心独白……让我数次茫然搁卷。八十万字的译本与注释，是一片深不可测的海洋。我像个懵懂的旅人，在语言的迷雾中蹒跚，许多风景只能囫囵吞枣。

但正如旅途的回报总在坚持之后，阅读的星光也在忍耐中渐次亮起。我告诉自己：读完，本身就是阅读者的胜利。

借着注释的拐杖，循着前辈的路标，我慢慢寻得了自己的节奏。这段史诗般的阅读旅程，让浅薄的心灵得以丰润。

它百科全书式的叙事让我重温了谦卑。乔伊斯将都柏林1904年6月16日这一天，拓展成了一个宇宙。街头巷尾的谈资、报纸广告、人体奥秘，乃至哲学玄思，都被他信手拈来，编织入主人公一天的生活图景。就像在西藏面对连绵雪山时感到的渺小，读此书亦然。我那些零散的文学积累如同散落的星辰，而《尤利西斯》则是整片星空——它让我看清知识的边界，逼着我重新捧起荷马史诗，查阅莎翁戏剧。

它十八般文体的实验，为我献上了一场文学的“感官盛宴”。每一章都在更换一副新面具：前一章还是质朴的新闻报道体，冷静记录城市的脉搏；下一章便转入瑰丽的象征主义梦境，光怪陆离；临近尾声，竟以严谨的问答体，将医院谈话剖析得如同科学实验。这种文体上的“七十二道拐”，初读时晕头转向，待定下神来，却品出了别样滋味。原来故事可以不止一种讲法，文字世界的辽阔与险峻，丝毫不逊于我所穿越的崇山峻岭。

最震撼我的，是终结章那近四十页不加标点的意识流。那已不是“读”，而是“渡”——泅渡一条由记忆、欲望、悔恨与生命力汇成的内心之河。没有句读的阻隔，思绪如野马奔腾，情感似潮水涨落。初读时几近窒息，仿佛在海拔五千米处挣扎着每一次呼吸。但当我放弃“读懂”的执念，任由语言洪流裹挟，竟在某一刻，触摸到了最原始、最蓬勃的脉动。那份酣畅，有种超越肉体痛苦的精神狂喜。

合上那片海洋蓝的封皮，我长长舒了一口气，感到一种与站在布达拉宫前相似的豪迈。有人说全世界只有区区三十五人读完了它，这自然是笑谈，但我确乎完成了一次平凡阅读者对自己的庄严加冕。

年近六十，生命的旅途与书的旅途愈发相似。前路不再是平坦通途，而是布满了需要翻越的“高山”和需要适应的“高反”。《尤利西斯》的阅读之旅，与其说是知识的盛宴，不如说是精神的淬炼。它赐予我的，并非对这本“百科全书”的全盘掌握，而是一种信心：只要敢于出发，哪怕步步喘息，也能抵达心中的理想之地。

两场远征，一在身，一在心，都已尘埃落定。它们共同在我生命的晚景中竖起一座碑：挑战未尽，行者无疆。

编辑：杨东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