郝安专栏|独领风骚之大雪赏析:江山如此多娇
作者:郝安
文章来源:七一客户端发布时间:2025-12-07 07:30:00
一
二十四节气,从来就不仅仅是一种天候气象,更是中华优秀传统文化的重要载体,蕴含着丰厚深刻而又朴素通俗的生存智慧与生命道理。
随着中气小雪的渐行渐远,太阳规行矩步,到达黄经255度,标志仲冬开始的节气大雪,就昂首信眉驾到。古籍月令七十二候集解,大者,盛也。至此而雪盛也。又曰,时雪转甚,故以大雪名节。都是说到了这个时辰,铺天盖地,玉琢银装;冻感十足、冷成常态。当然,具体哪个地方下雪,有没有雪,雪大不大,那是属于气象学范畴的另一个课题。
因为大雪和小雪、雨水、谷雨等节气一样,都是直接反映降水的节气。与刚刚过去的小雪相比,其盛其大,真正的意思并不是降雪量的增大,而是降雪的概率增大。用拗口但专业的术语讲,节气大雪是前人基于气候统计学的一种概率预报,指向降水形态与概率的转变。通俗点就是,小雪节令意味着初雪来临,大雪节令意味着积雪的出现。更简单说,就是一个随下随融,一个随下随积。
果然,小雪时节短暂的小阳春暖意浓浓、阳光正好过后,还在头五天的头候,多样天气就在降温和升温之间快节奏起伏波动,冷空气一股接着一股,北方大部地区的温度刷新刷低,最低温度都降到了零摄氏度或以下。随后冷空气一路南下,跨过黄河、穿过长江,快速影响中东部地区。
百花头上开,冰雪寒中见。冬意是愈加地浓了,大范围雨雪、强风、沙尘,成为天气的主流。凛冽的寒风首先带来了北方的降雪。北京深山区的群山,一夜之间就披上了厚厚的银装,把往日棱角分明的山峦,勾勒成水墨画里温柔的轮廓。在强冷空气前沿,冷暖空气交锋的地区还会普降大雪,甚至暴雪。东北西北弄玉轻盈,弄雪飘枝,一片飞来一片寒,更是冰天雪地,冷得邪乎。
其实,冬天里要下一场雪并不容易,老天爷造一场雪远比制造其他的天气现象更为繁琐。地上或许只觉得风紧了,云厚了,天色晦暗了。却不知在那目力不及的高渺九霄之上,正酝酿着一场精密且庄严复杂的炼形仪式。

雪,是空中的水汽在低于冰点的云层完成的晶体建筑学。凡草木花多五出,雪花独六出。其独一无二的形制和造雪成功与否,主要取决于温度湿度这两位冷酷的雕塑家。试想如果只有冷空气孑然孤傲地来,那只会是风一阵;如果只有暖空气落寞寂寥地等,又只能是雾一场。对此,气象先生宋英杰曾笑着调侃,有的时候,好不容易在老地方成功约会,无奈约会地温度太高了,本来可以浪漫地下场雪,最终却变成了一场不浪漫的雨。
此时,北半球获得的太阳辐射已衰减至年周期的低谷,地表则日夜不息向着宇宙深空辐射能量,一旦辛辛苦苦营造出温暖雪被,就会将大地的枯寂、河流的凝冻、虫豸的蛰伏,都一并包裹起来,藏在这无垠的洁白之下。
于是,任凭地面如何水冰地坼,也任凭寒风如何呼啸劲吹,那雪被下无数生命的幼苗在蠢蠢蠕动,无数细碎的呢喃在窃窃私语,这是根须在吸水,种子在裂壳,冻土下的生命在调整呼吸。那些深埋深藏着的根茎块茎,便在这漫长幽暗的庇护里,将淀粉化育成糖分,默默地完成着生命的转化,不仅为自己提供耐寒的养分能量,也酝酿着来年甜美的汁液。
是故,这皑皑素白便不再是颜色的匮乏,而成为一种丰饶的象征,一种为生命在开春勃发所预备的最奢华底色——
一落大雪,调节的是整个冬季的水气循环,直接影响春季的降水格局,大概率来年雨水均匀无大旱涝;一落大雪,会冻死一些病菌害虫,高几率可减轻来年病虫害的发生;一落大雪,厚厚积雪对土地的保暖,极有利于土壤的有机物分解,增强来年的土壤肥力。今年麦盖三层被,来年枕着馒头睡。原来俗话说的瑞雪兆丰年,是有一定科学道理的。
雪花,冬日独有的犒赏。没有雪花的冬天既不完美又不完整。这层白白厚厚的飘舞覆盖物,既是上天赐给人类的丰厚馈赠,也是你爱上冬天的最大理由。
二
论热论雨论湿,北方输给了南方;只有说到风说到雪说到冰的时候,北方人才有了底气,腰杆也挺得更硬。
大就要有大的样子。至此大雪节气,果然雪势更重,雪量更大,天气也更寒更冷。不下则已,一落雪就铺天盖地,其气派、其气势、其气魄,何其大也。
然则,较之天仙狂醉,乱把白云揉碎的大雪,更有气派、更显气势、更具气魄的,是当年胸存大道红军统帅的一首长征大轴《沁园春·雪》——
北国风光,千里冰封,万里雪飘。望长城内外,惟余莽莽;大河上下,顿失滔滔。山舞银蛇,原驰蜡象,欲与天公试比高。须晴日,看红装素裹,分外妖娆。
江山如此多娇,引无数英雄竞折腰。惜秦皇汉武,略输文采;唐宗宋祖,稍逊风骚;一代天骄,成吉思汗,只识弯弓射大雕。俱往矣,数风流人物,还看今朝。
夫作事者必于东南,收功实者常于西北。1934年10月,党中央和中央红军从南方起步,开始长征,于1936年10月落脚北方,胜利到达陕北。
陕北,一个是红军长征的落脚点,一个是抗日战争的出发点。在中华民族到了最危险的时候,人民领袖毛泽东义无反顾,于这年早春,率领红一方面军以“中国人民红军抗日先锋军”的名义,发起东征战役,到达陕西清涧县袁家沟,站在了秦晋高原苍茫壮阔的黄土地上、奔腾咆哮的黄河岸边。
面对银装素裹的大好河山,历史的流云不经意间悲壮地飘过眼前。曾笑称南方的骨头长了点北方肉的诗人、战士、统帅,一时激情澎湃,一种舍我其谁的使命感在胸中燃烧起来。他睥睨六合,纵横八方,雄视千古。一首从指点江山到评点人物,涵浑奔放、完整精炼的《沁园春·雪》便从心底喷薄,一气呵成。
正是在孕育华夏民族的摇篮黄土高原,政治家、战略家、军事家和诗人毛泽东,写出了他一生中最杰出的诗篇,也激活了历史的灵魂,让原本冰冻未化,又纷纷扬扬飘起了鹅毛大雪的沉寂世界,顿时生机盎然起来。




上片视通万里,重在空间上展开。描写乍暖还寒的北国雪景,歌咏祖国的壮丽河山,彰显大气磅礴、旷达豪迈的意境。
北国三句。由雪入题,咏雪起兴,把读者引入一个冰天雪地、广袤无垠的银色世界。首句总领,千里万里两句交错,即千万里都是冰封,千万里都是雪飘。冰封,凝然安静;雪飘,舞姿轻盈。静动相衬,静穆之中又有飘舞的动态。造境独到优雅,极言严冬寒威之烈。
望长城四句。望字统率,大笔铺陈广袤空间。长城内外是从南到北,大河上下是自西向东,既紧紧上承千里万里,又隐隐下启须晴日三句。莽莽、滔滔,变动为静,分别照应雪飘、冰封,鲜明生动。惟余二字,强化白茫茫的壮阔景象;顿失二字,透露变化之速、气势之壮。
山舞三句。山作银蛇舞,原作蜡像驰。山、原本静物,一舞一驰,化静为动,表现了活泼奔放的气势。不但色彩分明,而且神态生动。山舞、原驰和欲与句连成一气,表现山、原与天相连,兴会淋漓,情意酣畅,更具奋发态势。
须晴日三句。看与望照应,写的是虚景,与前十句实景形成对比,给读者唤起一个盛装美人的形象,遐想晴日当空与白雪交相辉映的艳丽景致,生生翻出一派新风貌。
下片思接千载,重在时间上延伸。在歌赞江山多娇的基础上,纵论历代英雄人物,抒发豪情壮志和抱负胸怀。
江山二句。首句总束上片写景,是承前;次句评说自然相接,是启后。这一承前启后的过渡,别开生面,顺理成章,使全词浑然一体,天衣无缝。一个竞字,一个折字,展示曾有多少英雄豪杰,面对分外妖娆的华夏江山,纵横驰骋,为之倾倒;建功立业,竞相折腰。
惜秦皇七句。惜字牵头,直贯到底,又扬中见抑,极有分寸,定下基本基调。接着请出几位很有代表性的历史人物,历数几千年来统治者的文治武功一一加以评说。只轻轻几笔,便把以雄才大略著称的几个古代帝王荡过去了。如阪上走丸,累累如贯珠;一幅幅折页分镜头,连起来恰如一部过往的千秋画卷。
俱往矣三句。笔锋一转,力扛千钧,又画龙点睛,言有尽而意无穷。只这极有声势三字,便把过去的一页轻轻揭过,就势转向当今时代,点出全词主题。作者自注:末三句,是指无产阶级。这是对新时代、新人物能文能武的歌颂。震撼千古的结句,举重若轻,恰似一山飞峙,亦如战马收缰,点睛之笔轰然而出:数风流人物,还看今朝。
器大者声宏,志高者意远。连词牌连题118字,这首长征长调尽得古人神髓神韵,大笔如椽、大音希声;大雅宏达、大气磅礴。而这里关键的关键、核心的核心,是诗人易得,伟人也并不少见;但诗人兼伟人,则千载难逢。
这是一个诗人兼战士,诗人兼思想家,诗人兼战略家写下的诗篇。只有备尝行军和作战的全部艰辛的战士,才能这样观察到和感受到所经历的一切;只有思想家、战略家,才能具有这样一收过去现在、宏观微观的大眼光、大胸襟、大气魄。
9年之后打败日本侵略者,《沁园春·雪》在重庆甫一公布于世,就“雪”满雾都,威震天下。不但搅动山城,并在全国引起极大轰动。世人由此知道了毛泽东不独是伟大的思想家、政治家、军事家,还是卓越的文学家,杰出的诗人。
1945年重庆谈判期间,《新民报》以“毛词·沁园春”为题刊登。其后附有一段话曰:毛润之氏能诗词,似鲜为人知。客有抄得其沁园春咏雪一词者,风调独绝,文情并茂,而气魄之大乃不可及。
才华信美多娇,看千古词人共折腰。最早索句并得这首陈义高古、华丽动人手迹的柳亚子,一看便拍案叫绝,惊为神作,称毛润之沁园春一阕,余推为千古绝唱,虽东坡、幼安,犹瞠乎其后,更无论南唐小令、南宋慢词矣。由衷赞叹:展读之余,叹为中国有词以来第一作手,虽苏、辛犹未能抗手,况余子乎?
时任《新民报·晚刊》编辑的吴祖光回忆,当时听说这首词出自毛泽东的手笔,只有一个想法,就是“只有这一个人才能写出这一首词”。其时正在重庆的美国记者斯特朗,后来也在自己的著作中评述说,毛泽东写的这首诗,震惊了中国首都文坛。
其实又何止是文坛。当年毛氏这独领风骚,横空出世的咏雪词,更震动了十分敏感的重庆政坛。一桩笔墨韵事,陡然转化成了政治斗争。国民党方面惊呼,不管在朝在野,是敌是友,现在好多人都在为毛泽东的这首词着迷,“雾重庆”快要变成“雪重庆”了。并私下发起作诗运动,一时虾忙蟹乱,御用文人粉墨登场。终归枉费心机,落了个“比打了一场败仗更丢脸”的结局。
国共双方在文化战线的较量,包括那些曲解生事之作,已经回到延安的毛泽东听闻,只说了一句“国民党骂人之作,鸦鸣蝉噪,可以喷饭”。

一年后,解放区晋冀鲁豫边区的《人民日报》,刊发了历史学家和古典文学研究家范文澜“笔不停挥”的白话译文——
这是北方的风景啊!千里万里的大地,被冰封住了,大雪飘飘地落着。老远望去,长城里边和外边,只是一片空旷;黄河高高低低,波浪滚滚的河水,一下子冻结不流了。一条一条的大山,好像白蛇在舞蹈;一块一块的高原,好像白象在奔跑。大山高原,都在跳动,要和老天比一比谁高。等到晴天,看鲜红的太阳照起来,像个美女抹着胭脂,披着白衣,格外地美妙。
中国国土这样的好,引起无数英雄争着要。可惜那,得到胜利的皇帝,秦始皇、汉武帝、唐太宗、宋太祖,武功虽然很大,对文化的贡献却嫌少。名震欧亚的成吉思汗,只懂得骑马射箭打胜仗。这些人都过去了,算算真正的英雄,还得看今朝。
一代史宗抑制不住崇拜说,这是毛泽东用沁园春的调子,咏雪景的一首词。气魄的雄健奇伟,辞句的深切精妙……表现了中国五千年历史的精华,四万万人民的力量,不是创立一个朝代的封建帝王所能比拟。这才是真正的英雄气魄。他深情感慨:读来荡气回肠,使人奋发向上。好像望见了我们光辉的救星,伟大的导师,立在西北第一高峰上,指挥四万万人民大军,对帝国主义及其走狗蒋介石汪精卫之徒,展开大战斗,敌人一个一个地倒下去,我身似飞,我喜欲狂。
《中国人民解放军进行曲》词作者公木先生也曾试译,然后赶紧说,这只是略述大意而已,原作的精神、韵味、风采,那兴酣墨饱的情致,那风起云涌的意境,都不能传其二三。
前人论词,有点染之说。用诗写史,以史写诗,史诗合一的《沁园春·雪》,融点染于一体,凡当要害,几字数十字辄尽情状;乃穷事际,反若有千百言在笔下。全词典雅与通俗共存,朴实与浪漫互见。动与静,快与慢;时间和空间,过去和未来,遥相呼应,空前绝后,攀到了历史的极顶,成为永远的经典。
三
每个节气的三候,原是天地间有声息、有性灵的一场盛大而静默的仪式。花鸟草木依时生长消亡,百汇万物彼此相互应和。
数严寒冬月,逢大雪节气,古人见微知著,以何等精湛细致的洞察,经久累月描摹出仲冬包罗动植物习性的三重意境——
风掠过枯枝,天气是一天比一天冷了。在这般凛冽里,仿佛有一种无形的威压,令万籁都屏住了呼吸。就连那只往日里祈求天明,常在深夜近乎哀嚎,唤作鹖鴠的寒号鸟,也躲进巢穴敛气屏声,不再啼鸣。是谓头五日大雪一候鹃鸥不鸣。鹃鸥,阳鸟,亦作鹖鴠,俗称飞鼠。一堵石崖一道缝,便是它的窝。蜷缩冰窖一样的崖缝连叫都叫不出来,这正是昼长夜短,收敛与沉淀的节气物语。

生命的律动,不是严寒威逼所能永久封缄的。正是在最深的死寂之下,往往潜藏着生机。仲冬闭塞成冬,万物渐眠,但那斑驳毛皮的山君,于这冰封雪覆之中,却感到了阳气的萌动。是谓又五日大雪二候虎始交。虎开始发情,追逐,低吼,浑厚沉雄的虎啸震荡冻土,传之甚远。这带着一股野性点燃的一星火种,是生命繁衍对时令最原始、最刚健、最浪漫的应答,也正是蓄势与准备的节气物语。
举目冷落的苍茫里,一种名荔挺,马兰花一般的兰草,也得风气之先,敏感到阳气萌动,在冰冻和积雪环境下,竟顽强地抽出了新芽。是谓再五日大雪三候荔挺出。这一点绿,是那样的微不足道,却又是那样的惊心动魄。它静默地、自顾自地,宣告着生命本身不可摧折的意志。标志阳气初动,万物在沉寂中孕育新生,寓意一切的一切终将突破困境,迎来转机,此正是抽芽与希望的节气物语。
从鹃鸥不鸣的收敛、虎始交的蓄势,到荔挺出的萌新,原来大雪三候竟是一部完整的生命哲学。它始于极致的约束与静默,承以阳刚的萌动与交泰,归于柔韧的勃发与新生。这哪里是简单的节气更迭,分明是天地在以寒为笔、以雪为墨,撰写着关于闭藏与生养的宏大循环。
江山如此多娇。这是自然赋予的瑰宝;新时代每一位奋斗者,都是多娇江山的守护者、传承者与创造者。
一个时代有一个时代的主题,一代人有一代人的使命。江山因奋斗而多娇,风流在奋斗中永恒。在以中国式现代化全面推进强国建设、民族复兴伟业的新征程,每一个中国人都是主角,都有一份责任——
最美的风景,永远在奋斗的路上;最灿烂的绽放,永远属于那些在风雪中踔厉奋发、勇毅前行的风流人物。

编辑:罗欣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