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刚专栏｜弧光里的中国

2025年12月2日雨夜，于重庆市劳动人民文化宫，观看全国总工会文工团话剧《大国工匠》。幕启幕合间，电光与钢铁交响，掌声与泪水同源。心潮久久难平，遂以诗记之。

巴山夜雨，垂为鲜红的大幕

一道光劈开鸿蒙——

我们沉入星光的河

一簇火种，在铁水中涅槃

一、塬·芽

塬上的风，刻进额际的沟壑

却卷不走孤儿寡母眼底的星图

母亲在油灯下绣补黎明

她，在霜露中长成一株倔强的庄稼

高考的舟楫搁浅于黄土高坡

宿命如锁，将她缚于“脸都不对称”的男人

“上门”二字，是此生第一道焊缝

红袄嫁衣的扣襻，锁住命运的齿轮

从此，炊烟是茧，碾盘无声

这怎会是灵魂甘愿匍匐的窠巢？

她，王专一，塬上挣破冻土的第一抹绿

黄河在血脉里迂回

目光，犁过塬上苍茫的岁月

于露天电影晃动的光瀑中，捞起一句：

“咱农民，也要活出个人样样来”

挣脱尘埃与土豆的围栏

跟随“烙铁手”陈叔，习得弥合裂缝的技艺

把啼哭的女儿织进背影

踏过男同学陈军引荐的道路

她走进711工厂的轰鸣

提起比命运更沉的焊枪

与掌心钢镚对弈命运的棋局

听金属在搪瓷缸底，彻夜叩问

千次，万次。直至寂静，淬出毫厘的江山

那时，铁人的誓言仍在风中铮鸣

“煤气包”压弯公交车的脊背

“宁可少活二十年，也要拿下大油田”

一声长啸，震醒沉睡的朝霞

这火种逆着时代的风

终于溅入她眼底的荒原：

“男人能干的，我们女人也能干”

从此，汗是墨，铁为简

在深圳河奔涌的岸边

她淬炼出一支——

属于农民工，更属于女性的、如椽的铁笔

二、砺·茧

车间摊开铁灰色的长卷

她把昼与夜焊成一片

枕着《平凡的世界》，与平庸交锋

在自学课本的字缝里栽种技艺的星火

“热物理学”的枯枝上，骤然绽开

羞涩少女梦里那抹蓝焰

厂工会主席，伫立在柔光的中央

话语透过面罩，滤成三月的春风

技能比武台。电弧绽若雪莲

她以血肉为尺，丈量毫厘间的尊严

原来最精密的电路图

早已楔入母亲纳鞋底的针脚

而比赛冠军的徽章，本就沉睡在

握过锄头、垦过荒芜的掌纹深处

三、困·渡

下岗的潮水漫过厂牌

她退回岸，退成一株垂首的高粱

穗实低垂，不是认命，是在聆听大地的脉搏

直到炉火重新在远方点燃

直到谢大元师傅的信追到田垄尽头

直到李正清厂长的车轮碾碎篱笆墙的影子：

“时代的裂缝，需要匠心缝合”

在丈夫夜色般沉厚的凝望里

她缓缓摊开掌心——

茧花层层叠叠，忽然绽作通往明天的桥

丈夫沉默地擦亮那杆旧焊枪

月光下，铁器泛起泪的荧光

原来匠人的宿命，本就是

在断裂处，把根扎进最深的光阴

四、痛·孝

最痛的裂痕，在凯旋时訇然洞开

大飞机的银翼切开云霭

捷报还未抵达家乡的屋檐

母亲已化作西去的鹤影

她跪在光里，焊枪般的手第一次颤抖：

“妈，成了。俄罗斯发动机的裂缝

女儿一针一针地焊牢了……

妈……女儿不孝啊……

但爹临终的话，女儿烙进了骨头——

书没有白读，命没有白活……”

泪水是迟到的洪水，冲刷出记忆的河床

恍惚间，云隙泻下母亲的目光

窑洞前，那声叮咛

被岁月的风焊进骨髓：

“女儿，焊稳了，就别回头……

娘在黄土下，也望你活成自己的太阳”

诀别的纱幔终将垂悬

可母亲眼底的炭、师友掌心的火

早已熔进血脉，化作深夜不熄的灯

每当弧光亮起，便是母亲在云端颔首微笑

五、铸·魂

故障扼住火箭咽喉，倒计时如悬顶之剑

“让我上！”，她向前一步

戴上护目镜，世界沉入黑暗

唯指尖铭记光的轨迹，心脏烙印火的图腾

“盲焊，盲焊。每一缝皆是寸土不让的疆域

每一弧，皆与死神对弈”

陈叔的话在耳畔回响：

“执着，是匠人最初的焊缝”

谢师傅箴言淬入掌骨：

“焊道即人道，曲直见风骨”

厂长嘱托震响胸膛：

“头顶北斗，焊出锋芒”

她于钢铁之夜起舞

指尖游走，缝合时代创口

焰尾刺破长夜，欢呼碎成银河

摘下镜片，泪水洗净星辰：

“娘，师傅，陈叔，厂长……

你们看——北斗之下

我焊牢了这山河的关节，它从此顶天立地”

六、传·脉

舞台是锻打的史诗

桁架为骨，弧光为魄

安塞腰鼓的雷霆在光束中复生

把泥土的嘶吼与钢水的沉默

熔成一记力量与美学的交响

母亲的韧，是炉中不灭的燧石

师傅的尺，是心上不断的弦歌

工会的灯光，是子夜不眠的守望

而名校学材料的硕士女儿王尧，微蹙眉峰

毅然决然，从头学焊接

新时代的焊花，正悄然抽蕊吐艳

同一方铁砧，不同岁月的铭文

锡流如溪，接续时代的河床

从“活成人样”的倔强

到“国之所需”的巍然

北斗高悬，校准匠魂的罗盘

母女两代人举起焊枪——

过去与未来，在炽热处血脉相连

七、光·承

山城夜，剧场如舟

我们在此泅渡一片光之海

每一次呼吸

都沾着铁屑与泪的咸

看啊：卑微的脊梁如何耸立成峰？

是工会娘家人温厚的掌心在托举

是师徒的薪火，在迷途深处不熄

是无数个她，将青春浇铸钢铁的年轮

以血肉，百炼成钢——

直至“匠心”刻进骨骼的纹理

在相望的眼眸中，燃成温热的

生命之花

幕落时，霓虹是未冷的焊花

万家灯火，皆是人间的精雕

敬畏劳动。礼赞那双

让伟大归于平凡的手

从此携着这截弧光走出穹顶

将自己，投入民族复兴的洪炉

以北斗为引，以匠心为火

熔铸“我们”——

这崭新而古老的

中国

（全国总工会文工团话剧团供图）

编辑：罗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