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犁民专栏|地球的眼睛
作者:杨犁民
文章来源:七一客户端发布时间:2025-12-18 14:44:14
逼进。逼进。逼进。
向西。向西。向西。
逆岷江而上,汽车像一只只小虫,在灰茫茫的大山中一路喘息。即便是从四川成都出发,抵达这里也需不少的时间。就像一滴泪水藏在情感和身体的深处,九寨沟藏在大山和旅途的深处。
翡翠河、盆景滩、芦苇海、双龙海、火花海、卧龙海,它们仅仅是九寨沟的“小屏风”而已。转过小屏风,就进入树正群瀑这个客厅了。树正群瀑可能是世界上最温暖整齐的掌声,就好像谁把一个小学的教室全都搬到了这里。只可惜我还没有来得及看清这些掌声后面的脸孔,汽车便自作主张地把我带走了。我知道它们显然不是欢迎我这样世俗的游客,一个不速而至的偷窥者。百万年前它们就在那里击掌相庆了,它们为什么欢欣鼓动?只有芦苇海同时写满了沧桑和诗意。思想的稻草绵延有如虚构,哲学的芦苇繁茂得近似荒芜。任何强大的思想者,都会在此低下头颅。
一次次直立起来,又一次次地纵身跃下,亘古不变地将自己挂在一面悬崖上。我相信诺日朗瀑布一定在用生命践兑一个恒久的誓言。这众水之水,众马之马,众瀑之瀑,挟命运和尊严走向悬崖,一次次地粉碎自己,又一次次地重塑自己。挥洒得汪洋澎湃,宣泄得酣畅淋漓。不回头,不后悔,不迟疑,不犹豫。不管前路是茫茫无垠的大海,还是深不可测的岩穴,一路坎坷跌宕,一路欢声笑语。时间早已把它刻成了水的雕塑,只有岁月不知疲倦地将不断变幻前来仰望的人们,一次次地带到面前。像怀念,像瞻仰。
珍珠滩瀑布则是无数个刚烈决绝的少年。那么柔弱,那么纯粹。却原来也可以如此坚韧,顽强,义无反顾,壮怀激烈。不管其来自剑岩悬泉还是原始森林的根部,也不管经历了多少隐忍——躲闪——坎坷——曲折——迂回。我只把心融合到其无止无休地奔腾,跳跃,奋不顾身,百折不挠中去了。听凭无处不在的水把自己从高高的悬崖上坠下来坠下来坠下来,开成千朵花万朵花千万朵花。为了某种坚持和固守,为了某种信念和承诺,那么任性,那么不管不顾。像赞赏,像叹息。
在长海面前,语言是人类最失败的发明。即使是机器也得屏住呼吸。无处不在的巨大、空旷和寂寥,令人窒息的沉静、凝重和肃穆。我相信长海的海底一定住着这个地球上最古老的神灵。然而我知道,这个世界上并没有神灵,只有对自然和神灵的崇拜和敬畏。正是这种崇拜和敬畏,使得长海远离了“开发”,在高山之上,地球之巅,留住了的“晶莹”和“洁净”。
天鹅海和熊猫海就像天鹅和熊猫,隐身于偌大山峰与丛林,只躲在我们的想象和期待中。天鹅是看不见的,熊猫也是看不见的。天鹅海和熊猫海也只能看到其中自己的倒影而已。它内心的游鱼、水草、朽木、波光、云影、彩石,它无处不在的潜流、暗河,它波澜不惊的悲愤和郁结,与我们近在咫尺却又相隔遥远。我们无法了解它的深邃胸怀和巨大心事,它却一下子便看透了我们的悲怆和欢喜。
九寨沟是水的灵魂。我以前总是固执地认为,诸如照片、视频等影像资料都会美过实物。现在我才知道,任何一种现代科技均无法穷尽九寨沟大美之万一。都说九寨沟是人间天堂,天堂其实并不存在,九寨沟却是实实在在的。而且即便有天堂存在,我也只要九寨沟,不要天堂。你在它身边一眼不眨地守候一生都可能只是跑马观花而已,你无法洞悉它内部瞬息万变的涟漪:哪怕日光、流泉、融雪、游鱼,甚至你的倒影和呼吸,甚至秒针走动的脚步,都会引起它内部的流速、颜色、微量元素的万千变化。而你只能看见,却无力说出。
经历亿万斯年的孕育仍透彻有如婴儿。它没有历史和人文的负重与积淀。无须沉重的灵魂和思考的头颅。你只需将自己完全放松,回到婴儿般的懵昧和童贞中去,什么也不要说,什么也不要问,什么也不要想。在九寨沟的凝视下,一切问题,一切语言,一切思考,都显苍白无力,穷途末路。九寨沟的每一个海子,每一处滩流,每一匹凝瀑,乃至每一滴水珠,都是一双无邪的眼睛,足以叫每一个人视水重生,脱胎换骨,回到原始的澄澈里,令任何苦难与卑微、富贵和显赫,不值一提。我知道,我将自己生命的重要部分留在九寨了。我的灵魂早已浸润在那一片水域之中,在它的凝眸下,寻得片刻的宁静和憩息。
九寨沟是由千百双深蓝的眼睛构成的。在它面前,你愿意坦然地交出自己。像鱼一样回归自然和拙朴。地位、财富、人际关系,此刻已离你千里万里。你和它长久的对视却不回避。因为它只有濯洗没有质询。哪怕你灵魂里装满的尽是俗世的灰尘,甚至罪恶和仇恨。
我知道那么多人为什么要从地球的各个不同角落,纷至沓来,奔九寨沟而去。河流越来越小,眼泪越来越少。九寨沟是上天留给地球的眼睛。饱含泪水,晶莹,透彻,脆弱,却是最后的安慰和救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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