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要投稿 下载七一APP

熊刚专栏|岔街子,沉入岁月的烟火旧梦

作者:熊刚

文章来源:七一客户端发布时间:2025-12-18 17:18:15

在岁月的悠悠长河里,重庆万州的岔街子,始终深嵌于我的记忆深处。那些关于市井烟火与凡人趣事的碎片,总在不经意间浮上我的心头,丝丝缕缕,清晰如昨。

童年:喧腾中的市井烟火

岔街子从来都不是寻常街巷。从嘈杂的胜利路行至杨家街口,再向西百余米,喧腾之声便如潮水般涌来,将人卷入另一个鲜活世界。这条狭窄街市地处万州城最西端,紧邻全城最大的码头,自然而然成了方圆百里最繁盛的农贸市场,也是三峡地区重要的土特产集散地。长江航运的黄金年代里,这里清晨有河对岸的菜农挑着担子、踏着渡船而来,沿街叫卖新鲜蔬果;夜晚有离船上岸的旅客踩着十七码头的大梯子拾级而上,在两百瓦大灯泡的光晕下,于路边摊蒸腾的羊肉香气与藤编竹香中寻觅旅途慰藉。

于我而言,岔街子的意义始终与“过年”紧紧相连。平日里鲜有涉足,唯有临近春节,我才会跟着母亲前往采购年货。一踏入街巷,只见两旁是低矮参差的木板房,黑瓦屋顶层层叠叠,有的已爬满青苔;斑驳的店铺招牌下,摊位向街面延伸,中间仅留一条窄道供人侧身而过。空气中,鱼腥、菜香、禽畜气息与人汗味交织,酿成一种独特而难忘的气息。母亲背着背篼、拉着我的手在人流中穿梭,目光在摊位间细细扫视,甄选过年所需的食材与年货。最让我印象深刻的是鱼摊:大塑料盆与水泥池里,有的鱼拼命挣扎,鳞片反射着寒光,尾巴拍打出四溅的水花,而有的鱼则静静躺在案板上,眼珠浑浊,身躯僵直。

穿过鱼摊,便是蔬果与香料区。西红柿红得发亮,青菜绿得能掐出水来,南瓜垒成小山。干货铺里,海椒的辣、花椒的麻、八角的辛、桂皮的醇厚丝丝缕缕交织缠绕,引得我忍不住深深吸气。在那个物质贫瘠的时代,能闻到这般香气,已是难得的享受。

那时的猪脑壳物美价廉、吃法多样,是逢年过节的热门年货。我曾随母亲在岔街子买过一个硕大的猪脑壳,摊主从铁钩上取下猪脑壳,用刀刮去杂质,再用烧红的铁钎来回烙烫,“嗞啦”一声,焦毛的气味腾起。把猪脑壳买回家后,脸巴肉与青椒同炒,猪耳朵则卤得红亮诱人,嚼在嘴里“咯吱”作响,十足的嚼劲,滋味至今想起仍让人回味。

还有从岔街子买回的咸带鱼,洗去盐霜,晾在屋顶。冬日稀薄的阳光与风带走水分,留下紧实的肉。除夕夜,母亲将它蒸熟,筷子轻轻一拨,蒜瓣状的肉便脱落下来,那味道咸香鲜美,成了儿时最温暖的味觉记忆。

青春:行走中的晨昏光影

大学毕业后,我回到家乡,成为万县教育学院(现为重庆三峡学院)的一名教师。学校位于吊岩坪,当时交通不便,步行上班成了常态,岔街子便成了我从菖蒲溪前往单位的必经之路。

清晨,街道在晨光中苏醒,一切都显得匆忙而充满生机。我穿过岔街子,叫卖声、讨价还价声、鸡鸭啼叫声、剁肉切骨声交织,各种气味扑面而来。行至岔街子尽头,世界陡然安静。从右侧拐进一条幽深小巷,青石板路被岁月磨出了温润的光泽与深浅坑洼;步入西山公园外的李子林,这里与岔街子判若两个天地:树木蓊郁,溪水流淌,阳光滤过枝叶洒下斑驳光斑。我放慢脚步,让肺叶灌满草木与泥土的清新气息。跨过溪上石桥,爬上石梯抵达王牌路,再攀上吊岩坪。这段路,单程便要两个小时,丈量着我的体力,也沉淀着我的思绪。

夜晚的岔街子,则换了一副面孔。1990年,在家人的鼓励下,大哥决定下海经商。他买下了一辆二手老解放牌卡车。自此,我与岔街子在夜晚有了更多的交集。大哥每晚都开车到岔街子下方的沙嘴河坝拉砖石。我有空时,常跳上副驾陪他。车灯劈开码头的黑暗,大哥打开车门,一只脚踩在踏板上,半探出身,熟练地将车尾精准地倒向货船的跳板。他全神贯注,手灵活地转动着方向盘,把庞然大物稳稳地贴到船边。工人们开始装货,砖石碰撞的闷响声在夜色中格外清晰。卸完货后,卡车驶出河坝,吃力地驶上岔街子旁边的那条斜坡公路。车身随着引擎的闷吼微微颤动,每一步都沉重而缓慢。透过车窗,我看见了岔街子的另一副面孔。此刻,显得格外安静的岔街子的下方,是支撑着这座城市的码头和不眠的航运,还有无数像大哥一样在深夜辛勤劳作的人。

见证:落幕中的水运辉煌

二十世纪九十年代末,我出任万州轮船公司副总经理。整整两年,我每日数度穿行于无比熟悉的岔街子。这一次,我不再是旁观者,而是参与者,见证着一场盛大而必然的时代落幕。

公司坐落于岔街子腹地,是这条街上两家大型水运企业之一。我的办公室窗外下方便是水井湾码头。我亲身参与了1998年春运,这时正值长江航运最后的鼎盛岁月。万州—武汉、万州—宜昌航线,趟趟爆满。水井湾码头早已不是码头,而成了一片沸腾的人海。从岔街子一直延伸到趸船,黑压压的人群,望不到边。船员们穿着似乎永远也干不了的工装,在人群中穿梭,一边粗声大气地维持秩序,一边顺手帮老人提一把行李,那被江风雕蚀的脸上露出质朴而略带疲惫的笑容。悠长的汽笛响起,一艘艘客轮载着满满的期盼,驶入雾霭沉沉的航道。这热闹滚烫的景象,终究成为水路运输的最后辉煌。

热闹背后,变局已在悄然酝酿。1998年后,长江客运量跌至低谷。“古有江陵一日还,今有华康渝返万”,关键时刻,公司“华康”“华乐”两艘新船下水,开辟重庆—万州航线,以舒适的舱位和优质的服务,成为市场新亮点,为暮色中的公司点亮了一盏希望之灯。

然而,随着渝万高速公路建成开通,长江客运的黄金岁月终究无可挽回地走向了尾声。面对骤减的客源,各家轮船公司在暮色中奋力挣扎,却收效甚微。我目睹了昔日的繁华如何渐渐落幕,码头的喧腾如何归于宁静。高速公路带来的不仅是速度的提升,更是一种不可逆转的生活方式与效率观念的巨变。

2003年,三峡蓄水,岔街子永沉江底。前不久,我来到西山钟楼下,远眺浩渺如镜的平湖江面,感受着北滨路沿线城市的变迁。抚今追昔,我对这片土地的情感愈发深沉。童年的欢乐、青春的足迹、工作的奋斗,所有记忆在脑海中交织回荡,挥之不去。我知道,只要记忆还在,岔街子就永远不会沉没。它只是换了一种方式,在我,以及所有怀念它的人的血液里,继续前行。

编辑:熊燕

声明:凡注明来源七一客户端、七一网的作品,均系当代党员杂志社原创出品,欢迎转载并请注明来源七一客户端;转载作品如涉及版权等问题,请及时联系我们处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