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盛花专栏｜冬日水韵

初冬的罨画池以一场叶的盛装迎接四方宾客，水杉的红、银杏的黄、枫杨的绿、南天竹绿叶托出的果实的红……冬的色彩变得梦幻迷离，一脚踏入满眼诗，人醉其中不愿归。

位于四川崇州的罨画池因陆游而闻名，在其基础上建成的博物馆囊括了罨画池、陆游祠、州文庙等景点，处处洋溢着厚重的人文气息。漫步小径，扑面而来的既有川派园林的古朴清幽，又有如江南水乡般的婉约灵秀，可谓一步一景，一景一诗，时时给人“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的惊喜。

我是冲着园内那两棵200多岁的古银杏而来。银杏不负我，用满枝金黄迎接我的百里奔赴。左边那棵的枝桠努力朝右伸展，右边的也侧身回应，树枝在空中友好地手挽手，想必，地下的根也早已纵横交错了吧。两棵树就那样并肩而立，不悲不喜，默默看着树下的熙熙攘攘，于喧嚣中守护着一片宁静。阳光穿过密集的叶片，树下一张张扬起的脸上，也有了晃动的光影。

“快来，我请到了一名小解说员。”循着友人的呼唤，我来到大成殿外。一名7、8岁模样的小女孩站在殿门口，稍微整理一下耳麦，落落大方地指着殿内塑像介绍起来：“正中是孔子像。孔子身着锦绣龙袍，头戴十二旒冠冕，这是帝王装束，也象征孔子‘万世师表’的崇高地位。左右是孔子的得意弟子颜回、曾参……”解说完毕，她浅浅一笑，轻轻低头一鞠躬，赢得一阵掌声。

我正感慨间，一转头，发现密集的人群自觉让出一条道来，踮脚一看，眼睛立即被粘住了。拥挤的人群中，一位老人正低头，不疾不徐地书写着什么。他手中的“笔”和普通毛笔不同，目测笔管有1米多长，直径4厘米左右，笔毫大而饱满。他很瘦，手上却很有力道。他以水为墨，以地上方块石砖为天然“打格纸”，直接在地上书写，一格一字，字字端庄雄浑、刚劲规整，是标准的颜体楷书。书写之间，前面的水痕慢慢变淡、风干，只剩下一些斑驳的影儿，后面的字字清晰，笔力遒劲。身畔游客很多，挨挨挤挤，可每个路过的人都自觉地放慢了脚步，压低了声音，并主动把中间的石砖全部让了出来，连干水的地方也不忍踩上去。

良久，老人抬起头，我这才看清他的模样：眼睛清亮有神，清瘦却矍铄，眉宇间尽是洗尽风霜后的祥和。他手戴一副白手套，右手握笔，左手拿一本泛黄的字帖，那不正是颜真卿的《多宝塔碑》帖吗？难怪地上的字一个个“颜味”十足。趁他休息，我上前与他攀谈。他很善谈，自言从小就喜欢书法，5岁开始习字，不管是欧（欧阳询）颜（颜真卿）柳（柳公权）赵（赵孟頫），还是二王（王羲之、王献之），各种字体都尝试过。他今年88岁，有空就用自制的水笔在文庙地上写字，已坚持十余年。每拿起笔，感觉就处于孔子以及其一众弟子的注视下，心也就格外沉静……

见我对水笔很是好奇，他爽朗一笑，抬起手，取下左手手套，握住笔头轻轻一拧，笔头与笔杆便分开了：“你看，笔头就是由普通泡沫拖布修剪而成，笔管是一截吹塑管，里面塞了一些海绵，下面放了一些沙子，以免水漏得太快，装一管水一次可以写不少字，也免去了蘸墨的麻烦，而且用水写不脏地，环保又卫生。主要是取材方便，制作简单，自己动手制作的笔用起来也顺手，每天写写，修身养性，人也神清气爽……”

他一面与我交谈，一面把笔头重新塞进笔杆，低头看看手中的字帖，微微弯腰，继续在地上写起来。阳光投射在地上，那一个个字仿佛也跳跃了起来。

我转身前行十余步，骤见石刻孔子行教像，上有刻文：“德侔天地，道冠古今；删述六经，垂宪万世”。石像前面正中平铺着一张水写书法布，右上角一碗清水，一支开好的毛笔；左边有两本字帖，一本是王羲之的《黄庭经》贴，另一本是《林则徐黄自元书治家格言》，字帖很旧很旧，四周卷角，不知道被人翻过、临过多少遍了。一看便知，这些都是那位在地上写字老人的宝贝。

回首，身旁行人换了一批又一批，老人仍以地为纸、以水为墨，专注地书写着，一笔一画，一丝不苟。那位暂时歇下来的小解说员，静静站在老人身旁，眼珠随着笔尖的移动而转动，手指也跟着比画，眼里满是崇敬。一位家长拉着孩子从我身边路过，我听见那个孩子对母亲说：“妈妈，我回家也要学书法，要像那位老爷爷一样写。”家长连声应答，满脸都是掩饰不住的欣慰笑意。

没有墨，也没有纸。风掠过，我却仿佛从历史深处嗅到一股浓郁的笔墨香味。初冬的罨画池，在墨韵中变得愈发五彩斑斓。

编辑：全凤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