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莙专栏|鸟声落在花草上
作者:杨莙
文章来源:七一客户端发布时间:2025-12-26 09:17:14
一
花草在阳台上,头挨头肩并肩的,几年工夫,就让偌大个阳台拱手交出了半壁江山。
楼下是一个公园,潼南人民生态公园。水杉、雪松、蓝花楹、榕树、桂树、黄葛树……高矮胖瘦的树,在城市中构筑起森林,眷顾着进城的雀鸟。鸟儿们总会隔三差五地莅临我家阳台,落在栏杆上,打探,歇脚,鸣叫。不拘什么样的鸟,不拘是说是唱还是喊,一张嘴,直接干脆地不说了,便是九曲连环一般的迂回婉转,最后都落在了花草上。
最常见的客人自然是麻雀。这些与人类走得最近的灰孩子,活动于瓦棱上、屋檐下,因此又被称为家雀,圆脑袋,短尾巴,麻布褂子,麻雀斑堆了个满脸满身,鸟类中长得最具平民相的麻雀,深藏于记忆。小时候住在重庆市潼南区糖果酱园厂,食物多,麻雀亦多。做米花糖的糯米蒸制成阴米后,摊竹席上一片片晾晒着,白花花的,麻雀们一边吃一边交头接耳,点评哪个妹儿吃得更多,哪个弟娃的嗉子最鼓。时间在走,世界在变,有一天,麻雀人间蒸发,身边没了它们的闹欢,小城一下子变得冷寂,变得陌生。捕杀?环境的不适?两者皆有吧,反正最亲近人的麻雀,弃人而去。又有一天,麻雀不计前嫌地回归,彼时已成为国家二类保护动物的它们,和从前并无两样,盘旋,蹦跳,在“麻雀子嫁女”的现场版里,叽叽喳喳地说笑。
麻雀的叫声短促、爽利,绝不拖泥带水,类似它脚上装有弹簧地蹦跳,但话多,闹喳喳的,特别能说,仿佛每一只都拎着一个话口袋,每个话口袋都粮草充足。年少轻狂,厌烦妈妈的唠叨就给她起了个“小麻雀”的绰号,后来,本当反哺的岁月,一年年老去的那只“小麻雀”,突然间飞进了暮春的云层。从此以后,我深信,麻雀的叫声,胜过世界上所有的声音;我祈祷,当麻雀携带的“话口袋”向我的花草敞开时,也能够慈悲地,允我那痴傻状地聆听。
比麻雀还小的小不点儿是柳莺,长得乖乖的,身穿黄绿羽衣,看上去,就肉乎乎、圆滚滚的一小坨,小名柳串儿、槐串儿,喜欢穿梭于绿丝绦、槐花雪吗?这名字好听得呀,跟它的长相一样,能把人的心萌化了。我想当然地叫它豆雀,不管豌豆、黄豆、绿豆,反正都是点点大的那么一颗小豆子。豆雀活泼好动,总是三五成群地,扑棱棱飞来,俄顷又扑棱棱飞走,丢下一串细细碎碎的铃铛——叮铃铃,叮铃铃……
白了少年头的白头翁性子急,风风火火的,“走,快点快点快点!”重庆口音,其中的“走”和“点”皆发四声,听起来语气更重、更急迫,完全不跟你商量。“走,快点快点快点!”一张小嘴虽开合不停,仍不时低下头来,见缝插针地整理一下衣裳,不能说头发白了就不注重形象了嘛。
白了眼圈儿的画眉是稀客,尽管平时经常见面,小区、广场、步行街,到处都是它们练习跳跃运动的场所,不过光临寒舍的时候极少,如有幸得到一回接待机会,耳朵必然紧张地竖起。画眉与麻雀同为蹦跳选手,不过级别不同。麻雀属于轻巧型,跳起来“der、der、der”的;画眉属于重磅型,一上来就“duang、duang、duang”的。画眉跳起来像个莽汉子,叫起来却是柔肠百结。“百啭千声随意移”,欧阳修写给画眉的,百啭千声,意富于变化,婉转多样。当真如此,这鸟儿叫得快时,你的心跳也会踏着节拍快起来;叫得慢时,浑身都能舒缓地放松下来。在我的耳边,画眉的叫声,是歌声,当然别人听着多半也是,要不怎么被誉为“林中歌手”嘛。要我看,画眉还是一位林中铁肺歌手,一亮嗓便百转千回,老半天也不换口气,且不时来一串高难度的弹舌音,“得儿哟咿儿哟”那样的。画眉的歌声,节奏快时,仿佛一首激情澎湃的摇滚,撞击着胸腔;节奏慢时,仿佛一曲悠远宁静的古筝,拨动起心弦。
二
早晨是被鸟声点亮的。早起的鸟儿不单为了有虫吃,还因为要练嗓子,窗外绿浪所遮掩的那些嗓子,高亢的、浑厚的、尖细的、柔和的,按部就班开始了不同声部、不同唱法的“咿咿咿——啊啊啊——”随后,咬耳根子的,扯闲篇儿的,吵架斗嘴的,兀自深情献唱的……闹腾得很,也好听得很。不管鸟儿来与不来,阳台上的花草,都是在鸟声中睁开眼睛的。
我没开伙,不过粮库倒没空过,大米小米卧于阳台的栏杆上、花盆里,只为召唤那些飞来飞去的、认识的不认识的鸟声,能逮个空儿,落在我的花草上。
落在花草上的鸟声是有颜色的。
那盆袖珍椰子是一众花草中的小强,搬家时购买的草木,唯剩这一盆,快十年了,兀自开枝散叶,闷声成长,名为“袖珍”,可人家生得健壮结实。说起来有点惭愧,我对这观叶植物并未多加理会,幸好它也从不理会我的不理会,只把那纯粹的绿、醇厚的绿,不断向空中伸展,以扩张地盘。于是乎,鸟语同“椰子”相撞的时候,鸟声吐翠,余音绕耳。
花草五颜六色,弹跳其间的鸟语,焉能不斑斓?
蔷薇科的花,系阳台上最大的家族。一不留神就给你挂起一道花瀑的蔷薇、比美人更妩媚更秀美的欧月,还有那花瓣宛若绸缎,泛着莹润光泽的玫瑰,联手将粉红、玫红、鲜烈得眼睛都睁不开的鲜红,以及鲜嫩得能让你心房都会颤动的鹅黄,将雀鸟的啼鸣,反反复复地洇染。
菊有两株,一株身披黄金甲,霸气;一株穿着紫衣衫,高冷。俩菊同居一室,秋风起时,金色的菊,紫色的菊,挤挤搡搡地渗透、交织,整得落在菊瓣上的鸟声,忽而灿烂似夏阳,忽而清冷如秋霜。
红百合又叫火百合,红百合的红,以跟火毫不搭界的娇美、娇艳,诠释什么叫作比火焰更热烈、更炽烈。红百合红色的大花,是一口红色的大染缸,鸟声一旦掉进去,没说的,顷刻红透半边天。
还有,栀子花玉也似的莹白,兰花水晶般的淡绿,让置身烟火人间的鸟声,平添了一丝不食人间烟火的气韵。
三
落在花草上的鸟声是有香味的。
阳台上的花,各有各的香。
别说栀子的幽香,百合的清香,桂花的甜香,茉莉天生的茶香,菊花自带的中药香,也别说香得各有千秋的兰花、玫瑰、紫露草……便是好像没啥香味的仙客来、朱顶红,以及不开花的观叶植物,细嗅时,亦会将缕缕清芬回馈于你,像《红楼梦》里香菱所言,“不独菱角花,就连荷叶莲蓬,都是有一股香的。”
都有一股香的。非要说出更喜欢的,那就是蜡梅的香。严寒没收了百花的香,万木凋零,唯有蜡梅傲然怒放,为天地输送令人精神为之一振的花香——那浓烈而清冽的蜡梅香。梅花凌寒开放,是不是经过了一番奇寒的磨炼,才能拥有如此奇绝之香气?没有种植过蜡梅,在花盆里养蜡梅,自知没这本事,不过没关系,每到严冬季节,总有几枝金灿灿的蜡梅置于餐桌或书桌,灰蒙蒙的日子里,亦有明亮笑容,亦有暗香浮动。
都有一股香的。所以,成日与花草缠绕的鸟语,焉能不吐露芬芳?
住在青花瓷花钵的米兰,比袖珍椰子稍晚一点来到家中。如果说苔花在袁枚的笔下是小如米,那么这米兰花就是如小米,像来自山西或陕西的优质黄小米,一粒一粒地抱在一起,成团成簇,一年三季地开,全然不见疲态。“苔花小如米,也学牡丹开”,米兰如小米,却不用学牡丹开,人家香着呢!这香,不同于蜡梅、百合、栀子、茉莉直抒胸臆、扑面而来的那种香,这香,是含蓄的香,婉转的香,幽然的香,是你站在旁边好像并不觉得香,可若有风拂过,就能从鼻端到肺腑再到四肢百骸,让你一时间醺醺然、陶陶然,不知今夕是何夕的香。
各花有各花的香,不管这香还是那香,都值得不管是简单还是繁复的鸟语,从天空中,一次次俯冲。
鸟语、花香,珠联璧合的一对绝配。
四
鸟语中,最接地气的,不管你怎么比较,相信也比不过这一句“儿——捡粪,捡半斤”。那个“儿”字的亮相,清越、悠扬、脆亮,好似山歌开唱前,悠长又悠长的那一声铺垫。字正腔圆,可不像大观园那咬舌子的湘云妹妹,把“二哥哥”喊成“爱哥哥”。可惜不知是什么鸟儿,有人说是布谷,但布谷的鸣声显然不是这样的。或者见过面也说不定,在小区和公园,不时能听到这位金嗓子呼“儿捡粪”。
却一直相信,是打陶渊明的桃花源飞来的,落英缤纷、芳草鲜美之世外桃源,盛产花木,盛产山泉,盛产没有污染的空气,雀子们食野果、饮山泉,因此每一次亮嗓,必是一缕拂面的清新。为之所悦的,又岂止耳朵,全身的每一个毛孔皆为此齐刷刷打开,只为这一声天籁——如果这都不算天籁,便只能算是一种悲哀。
“儿——捡粪”,空灵,清澈,不带一丝杂质,即使那吆喝声里带了个粪字,我敢打赌,也绝不会让你皱了眉头,作掩鼻状。片刻的停留之后,它又来了一嗓子:捡半斤。甚是轻快,算给前半句作了个补充。儿捡粪,如此朴实的一句,又如此奢华地裹挟着尘世之外的松风竹露,穿越万水千山,与我的花草相见。
而最不给你面子不跟你讲客气的鸟语,要数竹鸡的这一句:“你不乖!你不乖!”个性鲜明,爱憎分明。忍不住要笑,咋个忍得住嘛!很难把这脆生生的声音与竹鸡联系起来,总以为名字带“鸡”的鸟雀,块头要大一些,声线也要粗实一些。竹鸡的叫声几乎每天都会拍打我的耳朵,长得是个什么样范却从来没见过。从字面上看,竹鸡的个子应该不小,至少比斑鸠、鸽子大,应该是乡村或野外的居民,在枝叶相连、遮天蔽日的竹林里,以及繁郁的草丛、灌木丛中,你一句“你不乖”,我一句“你不乖”地斗嘴嬉戏,繁衍生息。
不过这只是我的想当然。素未谋面的竹鸡就住在我的窗外,是我只闻其声的邻居。很多从前只能在山野遇见的鸟,像画眉,像戴胜、伯劳,像脖子上缠一条黑底白点围巾的朱颈斑鸠,如今都与我做着邻居,抬头不见低头见的。而竹鸡这位邻居,不仅神秘傲娇,脾气还相当暴躁,典型的炮仗性格,也不晓得是哪个把它惹着了,还惹毛了,一怒之下拍案而起,厉声喝道,“你不乖!你不乖!”与白头翁的叫声一样,都是原汁原味的重庆话,泼辣得很,火星子四溅。“你不乖!你不乖!”恼怒,气愤,情绪激动,语速急促,尤其是特别加重了语气的那一声“你”,一根手指头都戳你脑门子上了,你甚至看见了它涨得通红的小脸,脖子上暴突的黄葛筋,还有,正快速起伏着的胸脯子。
竹鸡的叫声,也可以说是骂声,越过公园的某一片竹林,某一处草丛和灌木丛,然后,越过阳台,喷溅在我的花草上:你不乖!你不乖!叩响耳朵的,是一连串的斥责,入心的,是跌落玉盘的小珠大珠。
倘花草亦能似鸟儿一般开口说话,估计它们各有各的回应。譬如竖一身尖利大刺的玫瑰,定然以丝缎般的华丽大嗓,第一时间予以还击:“你才不乖!你才不乖!”譬如孤标傲世的菊,幽雅超尘的兰,或许只清浅一笑,淡然回道,“关你甚事?”而小可爱的米兰,小清新的茉莉,或许嘴一嘬,扬起声声清亮笛音,“我乖!我乖!”这个时候,温婉的粉掌可能就要出来和稀泥了,它轻摇着粉色的手掌,柔声道,“都乖,都乖”,醇和的声线,像布谷鸟提醒农人“布谷,布谷”那样,一遍遍回响。
呵呵,你们都乖,都乖,你们——落在花草上的鸟声,承接鸟声的花草,都那么可爱,都那么乖。

编辑:吴曼祯
